千帐灯-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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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时寒金鸣夜,已是四更。
但我们并无睡意,披上暖裘,我们走出了营盘。
我们登上了一座山丘,也许是阴山余脉。
暗云垂野,不见星光,黄河河面冷冷地寒白。唯有河岸上连绵不绝的千帐灯火明华而温暖,仿佛可以从此璀灿成了不朽,直至天塌地陷,万物皆休。
而我们两人,却已身在那些璀灿之外。
萧采吹起洞萧,远远唤起战马哀嘶。
霎那间令我觉得无比岑寂。
脚下所在仿佛是荒埋多年的战场,留连不去的唯有野马孤魂。
一声暗响,洞萧吹裂。
我回望萧采。
他抛下残箫,轻轻一笑:“原不该在这么冷的天里吹箫。”
我拾起他的箫放入怀中,与他同坐于一块大石。
寒风萧瑟,一团磷火飘摇而至,不知来自何处荒坟。它围绕着我们,徘徊不去,无限依依。我们静静望着它,仿如望着一只寂寞孤魂。
“你看,箫声会招引鬼魂。” 我说。
萧采低声笑笑:“但愿将来,也会有人会吹箫引我来听,不至寂寞。”
“你不会寂寞,” 我转头望着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一时没有说话。
但我并不要他回答,我转脸望着山下。当人间璀灿之中已没有了他,那人间便已对我全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听见他说:“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必再为你担心。”
我并没有再去看他。
我放心微笑。
这时我觉得周身温暖,眼前万物澄明。
帐北的天空已尽,而黄河正滔滔出塞而流。
我已永远无需灯火,因为我的世界从此再无黑暗。
二十四 苏唯
那天早上我无端地惊醒。
醒来时我听见黄河水喑哑不息的奔流,河中细碎的冰凌相击,结成一片清旷跫音。
我披衣出帐,看见天空透出一片奇异的浅紫,大河萧萧,而群山寥远,漫天弥地只是无穷苍凉。
一匹战马的嘶鸣就在此时迎风而起,悲亢凄凉,霎那间凌驾于一切水声之上。
我循声找到那匹正在马厩中焦躁徘徊的马,看见它的皮毛有如黑夜的凝光。
我认出了它是萧采的坐骑“惊风” 。
它一时站定,凝望着我。它眼中波光闪烁,万语千言。
忽然间我若有所悟。
我双手颤抖,拉开了它的围栏。
它冲出围栏,狂奔而去。
不久以后我听见远远传来的它的悲鸣,起初激狂,渐而喑哑。
渐至低回。
渐成不绝于耳的凄凉短嘶。
附近营地皆被惊动,报怨猜疑,渐起的人声。
兵士们披衣挂甲,循声而去。我默默跟随着他们,一直走到帅帐之前。
时当寂寞清晓,风定寒凝。
我看见帐前大旗静静低垂,帐上结满苍白寒霜。
门前风灯犹未熄灭,曙色却已夺去它的光辉。
“惊风” 后腿弯曲跪于帐前,颈项低垂,声如呜咽。
围拢而来的人群一片安静,默然无声。
有人轻轻走开,不久以后连营骚动,马蹄疾响,将领纷纷驰马而来。
帐前人群越聚越多,空气仿佛沉凝成一块巨大寒冰,缓缓压下。
我忽然觉得我已被压榨到不能呼吸,而内心空虚万分,无可填补。
我转身离开人群。
我奔出军营,沿着河岸溯流而上。
我不知奔行了多远,直至我看见河道转弯,没入深山。
攀上河岸边一丛巨大的礁石,我放眼而望,已不见军营。
河面华光刺目,我蓦然回头,只见冷冷朝阳已破云而出,凄艳半天凝紫,令我不分晨昏。
黄河浊流于我脚下翻滚轰鸣,莽莽奔向虚空。
我独立良久,伸手入怀,掏出那晚萧采给我的信。
我记得那晚他看我的眼光,似是故人隔世相逢的感怀。
我记得他说过当他死后再拆看此信。他说那一天不会太远,然而我没有料到那竟会近在眼前。
当他笑谈生死的时候,我望着他。
我与他匆匆数面,那时却觉得相识如有半生。
我毫不诧异阿湘为何会爱他,因为我一生所见无人如他那般令人倾服。
我送他出帐,目送他离开,我独立于黑暗之中,仰望头顶无星无月的长空,我的心情平静寒凉。
我知道他们两人终将离我而去,我的一生将会重归孤独。
从我有记忆时开始,我便记得什么是孤独。
照顾我的是一名聋哑婆婆,我们住在密林深处的一座房屋,终年没有外人来往,以至我的手语比说话还要熟练。
我的母亲每个月会来探望我一回,每次只能够停留半日。她来时总是清晨,我最爱看温暖阳光透入窗格,映照着她面纱摘下时光华乍现的容颜。
我六岁那年,一个冬天的早上,婆婆没有起床。
我做好了饭菜去唤醒她,却发现她已永远不可能醒来。
我独自哭了三天,然后发现屋中已没有存粮。
我取出箱中银两,离开小屋,寻找通往林外的路。
那一天下起了大雪,我在林中迷路。
我觉得无比寒冷,觉得世上只剩下我一个。周围的密林永远也不会有穷尽,我躺倒在雪地上,冰冷的雪地仿佛变得温暖,我不知不觉地睡着。
我醒来时在母亲的背上,黑夜很黑,她的身体起伏,我知道她在奔跑。我的手脚疼痛,但我没有出声。我觉得莫名高兴,因为我知道从此可以不再与她分离。
她带我走了很远。当我冻坏的手脚重新长好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定居。
她开始教我一种陌生的语言,她说那是汉话,是我父亲的语言。她说当我长大后,我要去找他。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他们不能在一起。
她说因为他是汉人,所以我的存在是一个家族的秘密,她的家人不肯让她亲自抚养我。
她听从了他们很多年,直到那天她心神不宁临时决定来看我,找到我时看见我已快要冻死,她才下定决心再也不和我分开。
她开始教我武功,她说我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常常会在夜里惊醒,为着一些可疑的声音。
我们不久开始搬家,因为她害怕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
我们居住过很多地方,在不断的迁移中我渐渐长大。
我十岁时她告诉我,在车宛国我们已无处容身。她要带我去中原。
我们趁夜逃离边境,却被一队车宛兵马擒获。那领头的将军举起火把映亮我母亲的脸,然后大惊失色掉了火把,跪下说:“依兰郡主!”
我母亲低声叹息:
“你竟还认得我。” 她说。
第二天夜里那个将军偷偷放走了我们,他送我们走时说:“永远也不要再回来。王爷已下密令,见到郡主格杀勿论。”
我记得那时母亲的脸有如月光一般苍白,她握紧了我的手,一语不发。
那天晚上,我们永远离开了车宛国。
我们在泗州府居住下来,在那里度过了平静的半年。
然后忽然有一天夜里,有人来捶我们的院门。
母亲让我穿好衣服,在床上等候。她自己去打开了院门。
我听见有人与她在堂屋中交谈,说是父亲派他们前来接我们入京。
母亲淡淡答应,便说要回房来将我叫醒,稍为打点行装。
她走回卧房,关好门户。
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在我耳边用车宛语低声地说:
“他们不是你父亲派来的,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敌人,想要利用我们对他不利。我会出去对付他们,你要趁乱逃走,不要被他们捉到。”
她将一个东西塞在我的怀中。
“这是你父亲当年送我的信物,好好保存它。他… …”
她还要再说下去,忽然门上有人擂响。
她住口不说,在我脸上狠狠一亲,将我推至窗下。
“快些逃走。” 她头也不回地说,然后她抽出匕首,猛地打开了房门。
我看见她手中的匕首刺出的骇人血光,听见那人厉声长叫。
院中人声嘈杂,咒骂呐喊,一涌而入。
我骑在窗上,最后看一眼母亲。堂屋里的灯光映照着她的侧影,她美丽轮廓鲜明如画,在暗室之中散发着夺目光辉。
人影绰绰,敌人已冲入堂屋。我翻下窗户,奔向院墙。院墙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拼命狂奔,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
我听见身后人声渐近,知道他们正向我追来。
我跑到踉跄,满嘴血腥,然后我感到有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击上我的后背,我一头栽倒,我最后的知觉是一片绝望与无比孤独,因为我忽然明白从此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
我被人带到了京城。
一个风采翩翩的中年人从他们手中将我领走,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中。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我牢牢记得母亲说过的话。我踏入他家时,心中充满敌意。
他的家中有很大的花园,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花朵。一个美丽妇人和一个女孩坐在凉亭,看见我们,他们笑吟吟地走来。
那个女孩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仰头望我。
她的皮肤雪白,容颜清丽,她那时梳着双鬟,穿着浅紫色绣小白花的纱衣。她仰望着我的眼眸清澈如泉,阳光下幻出霓虹般的华彩,却仍无限纯真。
我记得初见阿湘时每一个细节,我记得我们初见当日,她便牵了我的手在她的家中四处游玩。在以后的很多年中,她也曾不只一次牵我的手,与我并肩同看花落花开。
有时我忽然觉得我过去半生,不过就是这样一次次牵她的手,一次,两次,不可计数,然而今后,再也不能。
我在阿湘的家中安然度过了九年,他们并不曾象我母亲所说,用我来对付我的父亲。
直到有一天,阿湘的父亲仓惶从外归来,将我叫进他的书房。
他看着我,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知道的。”
我沉默地点头。
他站起踱步,低声说:
“那么我也不必多说。我抚养你多年不过是留作杀手涧,可惜四皇子不听我言,坐失时机。时至今日,我对你别无他求,只是阿湘一向待你甚厚,于你身世一无所知。我只希望你能带她离府,护她一生周全。”
他转身望定我,等我回答。
“我会的。” 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挥手让我出去。当我走到门口,他却忽然说:
“这么多年,有些时候,我会忘记你的身世。”
我站住,明白他话中意味。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他指点我文章武功,或是当他与我棋盘酣战,我又何尝没有在某一个片刻,忘记他是逼死我母亲的那些人的同党,忘记他是我父亲的敌人?
人生难得绝对的爱恨,情仇总是难解难分。
所以我明白阿湘。
当她行刺后被擒,我潜入王府昏暗的牢狱中救她,乍见她空洞神情的一霎,我已明白她对萧采的爱恨牵缠。
我已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得不回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她可以幸福。
我希望她可以与他偕老,即使她一生都要经历爱恨不息的交战,她依然可以领略到幸福。
然而仿佛我所有的希望都会注定成空。
萧采命不久长,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会何去何从。
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的衰草枯阳,万山残雪。
在那个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我。
我觉得那是我们相从半生的一场见证,是我们缘尽于此的一记绝响。甚至连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许的,因为我知道她的来生之约已经给了谁。
她同我母亲一样,径自在我生命中划过一道温暖美丽的幻彩,然后倏忽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终会失去,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永不会失去的只有孤独。
我脚下的礁石微微撼动,那是种超乎黄河浪涛之上的声威。
远远传来炮声动地,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