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帐灯-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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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握住我的。她的手从来清冷,此刻却是火热。
“至少我比他们多一点决心。” 她话语中深藏的热望令我忽然不忍,几乎想要动摇。
但我终于不曾。
她离开时,杨柳采青,新桐初引,正是初春。
那个早上鸟语间关,清露晨流。
她临行前打开长窗,指给我看庭中尚未开放的两架丁香。
“到它们开放时,我就已到了凉州。”
我点点头。是的,到它们开放时,她便已远在凉州。
我心绪万端地看着已换了男装的她,看清了她从前光洁的额上新生的细纹。要我拿什么来偿还她在我身边暗暗磨蚀的年轻与美好,她沉默而执着的深情?
也许这一生我注定要欠她许多。
“你要等我回来。” 她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坐在窗前看她离开,直到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院门。
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眼看她。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我召来刘晔,同他一起清察了府中帐目。此事做来并不繁杂,三日内便已盘清。我给刘晔留下书信,要他在我死后归还所有家奴的卖身文契,将家财分给众人。
家事理清,我开始给皇上写条陈。
我辅政多年,自信知人甚深。我为皇上一一剖析朝中何人勘当重任,何人名不符实,何人大材小用,何人心机过深,何人恃才傲物难与人相与,何人与何人暗有心病不可令其合作。边关情势则要小心车宛临池两国,尤以车宛国主萨穆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野心。为确保无失,应于何处增兵,何处建仓屯粮,何处组织民防加强巡视。陇中栈道乃重要粮道,务必派人修缮,以防战事一起后方补给不及。至于西北边镇将领各有所长却又各有不足,独当一面当无问题,只是其中并无真正帅才。为长远记,皇上应从此时留心考察朝野是否有适当人选。其它如河工吏治种种隐忧,我也一一详陈。
耗费七日才将条陈写毕,但觉仍有若干未竟之意,却已深感力有不逮。而且以皇上睿智,也不需我在此絮絮不休。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他亦会详读我的条陈,如果于社稷略有裨益,我于愿已足。
一切已布置停当。只除了要给阿湘留一封信。
我几次提笔,但始终无法成文。
那一夜雨花凄落不堪听。
我彻夜无眠,隐约听见雨中的琴声,缥渺而支离,凝神即碎。
天亮时凭窗,只觉雨色格外清妍。细看方知院中两架丁香一夜之间已开成全盛,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
我画下了阿湘,在那个丁香盛开的早上,即使她并不在我的眼前。
我画下了她,画她在丁香架下弹琴,虽然她从不曾在那里弹过。
花影浅照,她挽发垂眸写意七弦。
她在我心底。
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凄凉。
我凝望着画上的她,但愿她发上簪着的丁香,是我为她折下。
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将永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刻,我曾如何思念过她。
她说当丁香花开时她已到了凉州。
然而今年的花开得太早,她一定还在客路奔波。
千山冷月,枯木霜岩,她是否会觉得冷,觉得孤单?
如果死后魂魄可以作主,我定会在堕入黄泉之前先看她平安地到达凉州。
入夜,我卷起画,将它与条陈家信一并放在床头矮几。
侍从已被我摒退。我取出那只蓝花磁瓶,在烛火上溶开瓶口的腊封。
我心情平静,我的双手稳定。我拔出瓶塞时甚至没有洒出一滴。
死亡无所谓吸引,我只是不想继续生存。
此刻我感到孑然一身地无牵无挂,解脱将临的超然与轻松。
当门扉忽然响起,我已将瓶口举到了唇边。
本来我可以不必理会,然而那背后直逼而来的强烈感觉令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暂时停下,转过了脸。
于是我看见门口一动不动站着的女子,雨水正从她身上滴答跌落,她的黑发黑衣散发着幽泠泠的水光。
她一动不动,她望着我手中的瓷瓶,以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而又另有番绝望的顿悟,霎那溃决。
很久以后,她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
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得精干,她的身躯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为石,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天荒地老风化成尘,永远也没有机会聚合。
十九 丁湘
他不曾答应过等我回来!
他不曾!
那一夜我路经层霄山,暂时放我疲惫不堪的坐骑在涧中饮水。四周山溪泻银月湿霜野,连绵荒谷幽静噬人。
就在那时,这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我,令我的头脑片刻间一片空白。
然后横波翻涌的深沉恐惧席卷了我的心。
我并没有太多犹豫,我相信我一向无端灵验的直觉。我兜转了马头日夜兼程地赶回,除了不得已在刑州宿了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过。
我终于赶回了王府,看见门房仍一派平静。我没有时间回应他们惊讶的目光,把马扔给他们,我快步如飞地赶往敞乐轩。
我不知道我何以如此慌乱,我只知道我的心空虚得象是随时都会爆裂。
我看见他窗上烛火,一时间我觉得那也是种不可多得的安慰。
我推开大门,走到他的卧室门口,我看见他安然的背影。
我喜出望外地松懈,泪眼迷朦。
然后我才看清他转身时手上一闪的瓷光,他脸上震惊的神情… …
我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却又明知这一切是真。
我看见这最黑暗的梦魇原来并非是梦,原来我已永远不能脱身。
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一分分崩溃,我的灵魂正七散四逸弃我而去,如同逃离一座坍塌离析的颓城。
… …
“你过来。” 很久以后他说。
我没有动。
“你知道我没办法过去。” 他等了我片刻,才说。
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与心灰。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他将瓷瓶放在我的手里。
“你拿去吧,” 他说,“我的确太过自私。”
他声音中的温和与苍凉令我悲从中来。
我泪如泉涌,不可自持。
但我哀恳地,不肯放手那最后一线希望。
“你给我时间,” 我说,“我会找到叶如居,我会找到他。”
他低声答应,如同安慰一个信誓旦旦的孩童。
明知无望却仍附和地相信,三分爱纵的宽容。
我疯狂地派人寻找叶如居,因为以后的三个月里萧采的情形每况愈下。
他现在不仅不能自己坐起,连他的手臂亦不灵活。
他越来越是沉默,眼中渐渐磨灭了光辉。有一天我喂他喝药后,他努力自己擦去嘴角的药渣,一笑说,“有一天我会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我几乎要失手打碎了药碗。我逃到了院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呆地坐在回廊。
院中蝉鸣喧嚷,树影碧郁,阳光熙华。
这样的繁华节气,万丈生机,绝望的只有我们。
绝望的只有我们。
夜半时分他昏然睡去。
我取出我藏在隐密之处的瓷瓶,重新放在他的床头。
如果我早些放手,他反而不必受这些折磨。如果他是自私的,我又何尝不是?
这一刻,我终于醒悟。
我决定还他自由。
我离开了睡梦中的他。
我去了府后的凝碧池。
只有那里在夏天仍是幽冷的,横塘碧影,零落野荷。
我沿着凝碧池徘徊,我毫无目的没有去向,我只是在等他的抉择。
黑暗中我没有看清前方的人影,直到我听见那久违的熟悉声音低唤我的名字。
我站住,霎那恍惚。
暗夜里渐渐浮出我所熟稔的秀拔身形。
我不能出声,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苏唯。
上次见他是在王府的牢房,仅仅数月之隔,已恍如隔世。
我忽然发觉自那以后我已完全忘记了世上其余,忘记了嫣嫣和阿亮,林叔,甚至是他。与他再见令我觉得无比亲近的温暖,却又有盈怀的悲哀与愧疚。我想要向他解释一切,但我不知如何开口。
我沉默地望他。他亦沉默。
很久以后他低声说: “我都明白。”
我感到不出所料的慰然,却又有不期而至的感念。我知道他会明白。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我,即使是我不曾说出口的一切。
“我只是来告诉你叶如居在哪里。” 他静静地说。
我一时不曾明白他的意思,也许我只是不敢相信。
他接着说下去:“你们一直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被三皇子萧琰软禁在衢门山。”
“你怎么会知道?” 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击得立足不稳。
他片刻无言,然后才说:“林叔早已和三皇子联手,我偶然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要到此时才敢相信这一线光明几乎真在我手中。
“我陪你去。” 我听见苏唯在说,“我已向林叔告假,说我要回泗州为母亲扫墓。”
我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身后天幕低垂,几点残星晕开了光华。他的双眼就是此刻我唯一可及的星光。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他的手仍如记忆中一般温暖。
我记起从前无数次与他在原野中玩耍,黄昏时归家,他拉我的手走过的田间小路。我记得那些一直翻涌到我们的脚边的麦浪,天边欲滴的云霞,他扎给我的野花环被我珍重地挂在颈中。
那时的我们多么年少,多么容易觉得幸福。
我从前所有的幸福记忆中都有他在。
甚至今天,当幸福几乎已成绝响,他仍在努力成全我的幸福。
我的世界已几度天翻地覆,始终不变的唯有他,我的苏唯。
我回到了萧采的身边,他仍未醒来。我收起他床边未曾动过的小瓶。
但愿我可以找到叶如居,从此他再不需要用它。
离开时我没有告诉他我去找叶如居,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生出希望。
半个月以后我和苏唯到达了衢门山。
在绵延山谷中寻找叶如居则花费了我们十天。
终于,我们在一处隐密山谷发现了一所看守严密的木屋。
我们潜伏至中夜,顺利杀死了那些看守。其中并无高手,想来萧琰对此隐密之地颇感自信,未曾防备会有人来。
苏唯处理那些尸首的时候,我走近了木屋。
窗上灯火早已亮起,想必屋中人听见了我们的搏杀。
我的心抖索如风中树叶,我几乎没有勇气敲门。
“你们是来救我,还是要来杀我?” 屋中人忽然说,声音漠然。
我没有余力回答他的问题,当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于他的身份。
我横下心来,孤注一掷:“里面可是叶如居叶先生?” 然后我停下呼吸,静等他的回答。
他冷笑一声,“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何必装神弄鬼?”
霎时间我的喉咙被什么力量收紧而至不能呼吸。
当我又能出声,我说:“我们此来相救先生,想请先生同我们回京救治一个人。”
“我不会再回京城。” 叶如居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肯罢休:“此人八年前与先生曾有未了医缘,还望先生三思。”
叶如居冷笑,却只半声,似是忽然忆起往事。
“你说的可是襄亲王萧采?” 他沉吟。
我的心高高提起,恭敬答道:“是。”
“他是不是已半身麻痹,困于床榻?”
我凛然,“是” 。
“我早已料到。” 他说,语气中却毫无得意之情。“半年以后,他会连手指都不能动弹。”
“先生… …”
他忽语锋一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同你回京。”
“先生… …”
他再次打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