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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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架。他甚至从镜子里看见婶婶怎样生出最小的妹妹。
镜子是长在他手掌心的一只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转手腕,突然,什么都看见了。
你从迷晕的浅睡浮游上来。看见一个白光团在你枕上、在床边的墙上移动。你看着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从昏睡中引出来的。
我刚刚回来,去看了那个广场,就是一百多年前两彪人马为你戮杀的古战场。你当然不知道这场要来临的血战是你引起的。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后,有个像我这样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历史书里小心挖掘,如同最贫瘠的金矿上的中国人那样锲而不舍,才淘得出真实。所有对于这场血战的记载都是口气支吾:〃据说与一个妓女有关。〃〃据说那个娼妓是双方争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据说〃,我只说:就是你。祸根就是你。
不必这样惊诧。古今的人们为女人开战你是不能负责的。为女人……一个像你这样美丽,对男人无所厚薄的女人开战,该是战争借口中最美好最值当的一个,反正战争都得有借口。比如为了石油、为政治主张、为一帮子你根本不认识但自认为是你的领袖的人去打去杀、为一个叫〃和平〃的字眼去打去杀,为你而战显得多纯粹真诚,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
他们在外面,即将为你而战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形。看看你这一刻的模样……你早已走了样儿,除了嘴角的两撇天生的笑。
这个圆圆的白光团从窗子的缝隙进来,对,就从那巴掌宽的缝隙。它落在你脸上、头发上、颈子上。不是移民局鬼们清查的马灯。我也一样烦透移民局。一百多年从你到我,移民局就是恶声气、凶神脸、铁石心肠的同义词。你以为现在站在国际机场关口和曾站在码头的那个大胡子不是一个人吗?
这个白光团此刻停在床的一侧,让我也看清一只碗。半碗米饭还在,是给你临死前的最后一餐。你伸手来,抓出饭粒,塞到嘴里。不久,半碗饭变成了你身上麻酥酥的热气。你还是没有气力去想这团光亮究竟怎么跑来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视觉在一点点清爽。你爬了起来,跟着那团白亮的东西。一条扁宽的百足虫悬空在那里,近些,你看见它其实在沿着一大堆黑头发往上爬。那头发从你床的上方挂下来,你这就找到了一张脸、一颗头。原来这屋不止你一个。那团白光落在这颗头上。这个伴是死的。死了一直在陪伴你。她已死了不短时间了,我觉得她有点溶化的样子。你却认为她才死不久,一只碗倒在脸侧,一滴滴的茶滴穿铺草滴在了你脸上,你想她是让茶来唤你,与你攀谈。
宽大的百足虫终于完成了攀登,一半在黑发里,一半在黄蜡般的额上,停住了。你别去弄它,让我恶心惧怕。。。。。。你把它的尾扯起来。白光正团团地罩住它,它奋力卷回身,向左卷,向右卷。你把它往地上一捺,知道它还会爬回来,下回会爬向你。
你见死去的伴身旁也有半碗米饭。你两下便将饭粒划进嘴里。你不像她,跟这境遇赌气,饭也不吃。饭已干成米,此时全在你腹中一粒粒站立,你不在意。
你看见了,那是门。白光从门那里移回,然后就在你的脚和门之间来回移动。你想,这白光一定是自己要出去的灵魂了。
你倒下去的时候手几乎抓到了门。没用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停止对你周围环境的讲解,看着你失去知觉的脸。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知道克里斯这时从他举着的小镜中端详着你歪在左臂上恬睡般的脸。
一会,他想起什么,跳下煤油桶,解开自己的马。我只看出他的匆忙是为心里一个目的。我却不知他去了哪里。对于白种人的心思,不必吃力地去猜。猜不猜到时还会出来意外。
趁你昏迷这会,让我再细读一遍这场以你为名目的戮杀。〃下午四点,勇士们出现了。他们白色丝绸的外套里都有个显著的突起,那便是斧头或大刀的埋伏之处。不少晚报、晨报的记者等在广场两边,有的记者问此事是否由一名娼妓引起,双方皆避而不答。。。。。。。〃
好像有人朝你走来,脚步停在。你一动不动,对开锁的声音毫无反应。门在下午打开了。来人一共四个,站成个半圆圈,闷声地把几乎爬出门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阵。从来没人能爬这么远,最多爬到墙根,往伸出头的梁木上挂裤带。没有一个把自己成功地吊起来。
一个汉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说:还差一点。再晚来一个钟点,就正好。
另一条汉子说:先抬那个。它死得好乖。一块抬一块抬!不就差一口气了吆?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两个一齐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丢,怕她咬你手?
你听她肚里唱戏一样,这么响。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干净就死透了。绳子给你。
你怎么不勒?我收的是抬尸的钱,没收勒颈子钱。扶桑这时嘴唇开了,说:不要勒。
四人往后一闪。相互看一眼,离扶桑顶近的一个向她讨主意:那你想怎样?
扶桑吁吁地说了好几句,他们一句也听不见。四个人做着眼色:别听她的,还是勒颈子利落。
我们是为你好,啊?快罪好受。罗嗦!那边来人了!
是刚才问路那几个白鬼!我不勒了。。。。。。丢你老母,绳子给我。再慢赶不切了!绳子套上来,刚到扶桑下巴就开始收扣子。扶桑嘴给绳子扯开,嗤嗤地出气。
赶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四条汉子一齐把扶桑塞回门里。门锁上!等白鬼走了再接着勒。他们走到一旁,叉开腿,辫子从脖子上解下,绕到头上,一面看着三个白鬼跑到房前,围着房打转。克里斯,是这里吧?
是。刚才看见这几个家伙锁门。快看两个洋婆!是两个洋尼姑吧?嘻,警察没来吧。
克里斯,他们在说什么?我不懂。他们肯定有钥匙!
那小白鬼是个奸细,有人看见他天不亮就在这里。
哈哕,请你们把门打开!
我们是拯救会的。请立刻把门打开。没英文。不懂。
小白鬼又在跟他们咬耳朵。
看清楚小白鬼的脸……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条腿。克里斯,你肯定是这房子?
当然。要不要我去借个斧头来?洋尼姑会不会去叫警察?
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烧房子。他们把什么套鼻子上了?那叫口罩。
你以为她不敢烧,上回烧了八家中国人的房子,说是烧鼠疫!
主饶恕这些讲丑恶语言的人!中国话是我听到的最难听的语言。克里斯是去借斧头了吗?
是的,回来了。。。。。。空着手。他们不肯借给我!。。。。。。
告诉他们,有没有钥匙我们都要把门打开的。他们在说什么,你识听?
拯救会的洋尼姑要把门撞开!什么是拯救会?
就是专门跑来管我们中国人闲事的。罚个小婊子下跪她们也管,你买卖个小婊子弄两个零花钱她们也管!这些小婊子都是她们爹妈卖出来的,我们就卖不得?
这个什么丢老母的会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几十个小婊子!
多么丑恶的语言!
看上帝的份上,我们要拯救的,不是语言,玛丽!小白鬼找来一块石头!
再最后问他们一句,有没有钥匙?克里斯,别这么粗鲁!
砸锁了砸锁了!
多尔西,他们身上有武器的。。。。。。克里斯,再用力!
要出乱子的,多尔西,这里是黄面孔的地盘!
黄面孔地盘?永、远、不、可能。克里斯,你歇歇,我来。
还是叫警察吧,多尔西!他们是四个男人!
圣弗朗西斯科的警察声明过,他们不会再管华人之间的事!
不准砸!这是我们的房产。你们不是没英文吆?
不准砸!。。。。。。再砸我们要叫警察了!
听见没有,他们要叫警察了!克里斯,接着,砸!快了!
不得了,快开了!还不上?再蹲把痔疮蹲裂了。
这时坡下有嚼嚅的马蹄声近来。所有人都偏脸看去。地上刷地投下一个黑影,像一摊泥水突然泼来。那人在影子到达良久才出现。
人们看见他的马肚子下的夕阳。
门上的锁落地,门乌鸦一样啊啊地叫,往后退,伏卧的女人形状一点点浮出黑暗。
我的上帝,我的主!克里斯,快捂上鼻子!你们中国人不准进去!这是中国人的医院!我们是外国人?!
请你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这是医院?!羞耻,这样的医院会在我们的国土上存在,连我们也羞死了!。。。。。。
你们要再往里进一步,我们。。。。。。就喊警察了!请!请喊警察吧。。。。。。
不准进!。。。。。。
克里斯,这是手帕,快捂上鼻子!
让他们进去。在马背上的那个人说道,站一边去,让他们捂着鼻子拯救我们。
四个中国人见他下了马。他面目一时还在那顶牛皮宽沿礼帽下面。什么东西闪闪的,不是眼珠,是他呲出来笑的牙齿。他手上戴着四只戒指,裤腿一块夹一个黄金夹子。四个人奇怪,这么个油光水滑、珠光宝气的东西来的。
走得足够近了,四个人想起那个早消失了的阿丁和风传中新近冒出的大勇。
他们中一人说:我们当你死了呢。他说:我也当我死了呢。
这时白鬼们已抬了扶桑走去。你们要把她带哪里去?
带出地狱。
大勇饶有兴味地看两个洋尼姑在扶桑四周忙得如一对扑飞的天使,又看那小白鬼拿浅蓝眼珠瞪着医院,瞪着四条汉子,最后来瞪他。他笑眯眯掏出一块烟,放在嘴里慢慢嚼。
那辆拯救会的寒伧马车嘁哩喀喳动了。
这是你一个月来第一次梳头发。你端端坐着,枯死的头发梳了一地。新发已拱在头皮下,一头奇痒。你活过来了,你在晨光里向一倾和另一侧扭转颈子,让我看你瘦得于缩的耳朵。其实不是药救了你。你去把尸体的那份饭抢来吃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不会死了。因此我才那么放心地撂下你,去看广场上的戮杀准备到哪一步了。可还有记得你是他们血战的名目、借口。后来我发现,到了那步借口也可以不要了。没人在意你此刻在哪里。
这幢四处洁白的房子,一个蛛网使这洁白有一点活的趣味。你躺在白色的床上的一个月,总想通过蛛网把白色看穿,看破。而蛛网在一天中午被一把笤帚搅烂了。单调的白色愈合了。
那些手指白得像剥净皮的树根。手捏住你的鼻子,灌进白色药片。一天你对他们一笑,将大大小小的药片抓起,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嚼得香脆如炒豆。他们瞪着你,不知该笑还是该怕。
克里斯每星期来看你一次。准时地进来,准时地离开,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有天你把宽大的白麻布衬衣脱了,换上你自己皱巴巴的红绸衫。绸衫烂红如醉,紧贴你的肌肤。克里斯进门就被这兀突的红色怔住,竞没有走向墙角那方正的椅子,而是直接走向你,脚步带些梦。
你斜靠着床栏,像看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鼓励地微笑。他一直走到你跟前,与你只隔一尺,如同十二岁的他头回见你。他嘴里有个重要事情,你等他吐出来。却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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