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6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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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既然他说槟榔对人体有害,相信的人还当真不少。就这么一番软硬兼施的手段下来,至少明面上,广西诸州嚼食槟榔的现象大减。虽然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复发,但放在眼下,的确可以算是一个德政。
只是为了这一件事对自己感激,特意在千万人前正经八百的说出来,韩冈却当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仅仅是槟榔。”另外一个心思活络的过来打着圆场,“龙图至广西后,收治百姓甚多,又推广避疫之法,让人知道该如何治病防病。两年来,广西未有一次稍大一点的瘟疫,此皆是龙图之功。”
桂州的父老代表恭恭敬敬的退了开去,手上托着韩冈刚刚脱下来的官靴。韩冈换上了一双新鞋子,又是一人端着一杯水酒上来,之后还有一人折了柳枝来送……
走完一套流程,将自己的官靴留在桂州,韩冈领众启程。
他毫不犹豫的上马动身,将数以万计的百姓留在身后。
过去两年在广西的生活让他难以忘怀,而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则是让韩冈心中期待不已。
……………………
“京西路都转运使……”吕升卿头靠上椅背,“想不到京西路一分为二才几年,现在又合并了。”
“那是因为天子要让他开凿襄汉漕渠。”
韩冈的新职位是将京西南路和京西北路合并而成的京西路都转运使。
方城山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的界山。如果想要开凿襄汉漕渠,由汉水直通京城,为了方便起见,最好事权同归一人,故而天子将草拟的京西南路都转运使改为京西路都转运使。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在五年前还是一路——京西路,不过就在熙宁五年便一分为二,如今重新合二为一,也不会让人觉得不习惯。
其实换一个角度,安排一个临时性的职务也可以。但临时性的职位,任务一旦完成,就可以回京了。到时候,想将立有大功的韩冈再踢出朝堂去,从情理上根本说不通,同时也会让人感到心寒,还不如就让,即便襄汉漕渠完工之后,他也可以一直留在京西。
“韩冈选了一个能讨巧的好题目。”吕升卿翻着兄长带回来的资料,突然间就冷笑了起来,“当初的沟渠都已经挖好了,也通了水,就是方城山那段实在太浅了而已。韩冈到了京西之后,只要将方城山那一段着重开挖,再掘深个几尺,差不多就能将河渠给开挖出来了。”
“若是当真这么容易,怎么会没人去考虑过?”吕惠卿方才已经将弟弟手中的资料看过了一遍,比起一目十行的吕升卿看到了更多的细节,“那沟渠中的水,是方城山上下来的溪水,不是用堰坝提高水位后的回水。根本浮不了船。”
吕升卿再仔细一看,果然是如此。
就听吕惠卿继续道:“韩冈是打算将荆襄到京城的交通线给打通。如果南方的纲运能从江汉之地直入开封,这等于又多了一条命脉,功劳比起平灭交趾,还要大上数分。”
在这之前,汴河的运力已经开发到了极致,雪橇车出来之后,连冰雪覆盖的冬季也可以运送货物。但东京的安危全都放在汴河上,这毕竟不保险,汴河也经常淤积,河中的泥沙已经让行驶在河上的船只,比起堤外的房屋还要高出许多。一个不好,就是京城内外变为泽国。如果能再有一条来分流,自然是能让人放心很多。
“每年六百万石粮纲。”吕惠卿屈着手指计算着,“只要这一条交通线运力能达到汴水的三成……不,两成,五分之一,就算成功了。”
“只要一百二十万石?”吕升卿惊讶道。
“一百二十万石,算多一点,一百五十万石。已经足以让天子满意,搪塞住悠悠众口。南阳的气温比开封稍暖,能保证三百天的通行时间。韩冈只要每天运送五千石纲粮入京,就算是他赢了。”
“五千啊。”听吕惠卿这样一算,还真是不算很多。一艘福建的中型海船,要装下五千石的货物,只要两趟而已。
“不,还有一点别忘了……”吕惠卿忽然又说道。
“什么?”
“运费,运费一定要便宜。若是价格太高,就失了纲粮的本意了!”
“大哥你觉得韩冈他到底能不能做到?”吕升卿问道。
“若无把握,韩冈不会说出来,这是好事。虽然有人不这么认为。”吕惠卿笑道,“韩冈之行事,无论是在关西还是在广西,都是尽量不动用民夫……”
“他在白马县可不是如此。”吕升卿插话道。
“那是以工代赈,赈济灾民用的,不能归于一类。”吕惠卿说着,“韩冈行事,一贯如此。但这一此开凿襄汉漕渠,沟通蔡河,直达京城,就不可能不征发民力。其中只要出上一点乱子,御史就能即刻上书。别忘了,那可是在京西啊。”
“是不是直接坐着看就好了?”吕升卿又问着。
吕惠卿不置可否,但吕升卿说的没错,这一次,只需坐视就可以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自王安石辞相之后,并没有立刻任命新的宰相,而是让冯京一人坐在宰相之位上,“冯当世!”
第29章 坐感岁时歌慷慨(上)
‘吕吉甫、章子厚这玩得是哪一出啊?’
离着京城还有三天的路,但在韩冈下榻的驿馆中,就已经在到处疯传当朝宰相请辞去职的消息。
韩冈一开始还纳闷,他的岳父回江宁都快要一个月了,这条旧闻怎么还在传播。等他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说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冯京。是冯京冯当世辞相了。
这才几天?宰相和枢密使都换了人。韩冈望向东京城所在的方向,近晚的黄昏下,东北的天空是一片灰黑色的混沌,阴云遮蔽了大半天空。
王安石辞相的消息是和调令一起过来,接着在韩冈抵达襄阳的时候,吴充接任相位的消息传了过来。今天韩冈就在汝州,听说了首相冯京因御史弹劾而辞去了相位。从动机上看,幕后的指使者当是吕惠卿和章惇二人。
“张商英还真是好本事。”
韩冈难得佩服人,人家寻常做御史的,再敢言也不至于只挑大个儿的打。可今次领头弹劾冯京的张商英,却是一门心思就盯着当朝的宰执官。
张商英是章惇在荆南时推荐给王安石的人才,韩冈没见过他,但听章惇提起过,几年前他所引发的东西二府之争,也是很有些名气。
张商英被章惇推荐给王安石后,先是担任中书刑房公事,很快又转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这算是年轻官员晋升的快车道,只要好好做个几年,闯下了一些声望,就是日后飞黄腾达的基础。王安石挺欣赏张商英,为他安排的就是这条快车道。
但张商英坏就坏在他做事太过卖力,起手就找上了枢密院,最后闹得西府几位枢密使一齐封了印信,闹起了罢工。天子当然不会为了一个监察御史,而将当时枢密使吴充、蔡挺和王韶一齐罢去,因而张商英就被贬去监酒税了。
做了几年收酒税的官儿,任谁都会认为张商英会改一改他的脾气,但谁能想到几年后回返京师,当即就又找上了宰相冯京,而且还当真给他办成了。
一举扳倒了当朝宰相,这一下子,张商英这个名号,可就遍传天下,日后也就有了飞速蹿升的基础。从他的行事上看,当是个敢于冒险、喜欢以小搏大的人物。这与稳扎稳打,靠着军政两事上的功绩往上走的韩冈,并不是一条路数。
“如今朝堂上正逢一场大变局,张商英只是适逢其会而已。换作是王相公还在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坐在韩冈下首,是他曾经的幕僚方兴。
两人在路上遇上是个巧合。曾经辅佐韩冈安置河北流民的方兴,如今正好要去京中守阙。而韩冈也要入京,便是无巧不巧的在半道撞上了。
做了一任县尉,没有功名在身的方兴,离着改官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他当然想要振作一番,而韩冈正好身边缺人——幕僚倒好说,虽然之前的李复四人全都因为交趾之功而得官,可他韩冈只要入了京城,想要投到他门下求个出身的官员当不知凡几——但衙门中韩冈还需要一两个助手,这对正巧任满候阙的方兴来说,便是天上掉下来了馅饼。
虽然方兴本人没有明说,但他的话隐隐约约是在暗指当今天子是造成如今朝局动荡的元凶,没有赵顼的袖手旁观、甚至是推波助澜,朝堂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大变局?——当今的这一位皇帝,可是已经在御榻上坐了十年了。
“确是如此。”韩冈点头表示赞同。方兴的猜测不能算是有错,几年未有变更的两府名单,已经成了一滩死水,赵顼肯定不希望接下来的几年,这潭死水还会继续下去。
所以政事堂中的宰相换了人,王安石和冯京前后脚离开,枢密使吴充成了宰相。而枢密院中,蔡挺早已请辞,王韶地位还不够稳,章惇更是资历浅薄,接手枢密使一职的,赫然是前段时间上京后就没有离开的吕公著,而郭逵则是在十几年之后,再一次坐上了同签书枢密院事的位置。
“全都乱了。”韩冈感叹一声。
才两个月功夫,朝局和风向都乱了。而且吴充和吕公著分别执掌东西二府,这其中的政治意味很重。天子赵顼的心中,似乎有缓和新旧两派的矛盾,改变过去近乎一面倒的情况,希望两边能同心同德的治理天下。
但这乱象,不仅仅是赵顼的功劳,自然也不可能如他所希望的看到同心同德的场面。
“这几年的朝堂就像是一口下面烧着旺火的大锅,里面的水都已经烧开了了。之前锅上的盖子,由于死死压了个几千斤重的巨石,热气热水能从缝隙中冒出来,却掀不开锅盖。可现在千斤巨石不在了,加之管烧锅的放纵,被压在锅底下的乌七八糟的东西自然全都给迸出来了。”
方兴冷笑着,他说的话正是韩冈心中所想。
王安石虽然强势,但他稳定朝堂的能力却是没话说的,如同定海神针一般。这两年朝堂上基本上保持着稳定,其实都是他的功劳。
现在王安石辞去相位,去江宁府担任知府,被留下的人有可能和衷共济吗?……当然不会!恐怕等几天后,到了京城,就能看到吴充和吕公著的动作了。
不过现下身在襄城驿馆后的小楼上,讨论什么都是空的,东京开封还在几百里外,而自己也不过是个都转运使而已,距离宰执之位还远得很,不必操那份心。
只是眼下风暴还在继续,也不知道三天后,抵达京师的时候,会出什么问题,这场风暴又会将多少人的官位一次打得粉碎。
韩冈推开窗户,一阵广西见不到的冰寒扑面而来,的确是个真正的冬天。将对朝堂动荡的担忧放在一边,韩冈很快就想起了他刚刚病逝不就的老师。
张载籍贯是汴梁,只是缺钱才不得不寓居横渠,但这些年来,张载的父母和亲弟弟张戬都是葬在横渠镇。所以他到底是留在京师,还是归葬横渠,韩冈猜不出来。若是在京城,还能去见上一面,若是回了横渠,短时间内可就没办法将主动提高。
不过关学一脉,少了张载这个核心之后,又该由谁撑起关学的大局?韩冈知道自己还差上一筹,但诸多弟子中,能有这个能力的似乎也没有。
韩冈摇了摇头,合上了窗户。被寒风吹散了房中暖意,很快就又恢复了过来。
韩冈的贴身亲卫提着个食盒上来了,驿馆中的驿卒将做好的饭菜送到门口,就由他送了上来,里面有着韩冈和方兴今天的晚餐。
“听说隔壁住着一个从京城出来的官人,”亲卫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对韩冈说道。
驿馆里不住着官,还会哪里住着?韩冈信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