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5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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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难题交了出去,韩冈和吕大防现在就等着天子的回音。
参知政事王珪、新任龙图阁侍制吕大防,加上判军器监韩冈,三人同荐张载判国子监。以他们三人的身份,这份举荐在正常的情况下,多半就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以眼下的局面,在韩冈看来,赵顼应该不会让张载去国子监。
太学生们都是未来的官员,他们的教科书只会是科举中的标准答案,而如今科举,都是改以三经新义为蓝本。这就是王安石要‘一道德’的结果——想入朝为官,当然可以。但必须守规矩,从学术观点到治政策略,必须与朝廷的大方向保持一致。
“可是以子厚先生的性格,绝不会按照三经新义来教授学生。一旦子厚先生以气学大道来授徒,就会与天子和朝廷的本意相违背,必然会出乱子,太学生们肯定也会反对——不入科举的学问,国子监中又有几人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学?!一心想道的在国子监中不会有几人。”
吕大防默默点头,韩冈的分析其实也是他的判断。“但天子不会直接给否决。”他又开口道。
“微仲兄说得正是。”韩冈也同意吕大防的判断,“天子不肯批复荐章,在意料之中。只是以天子的性子,多半会改以其他官职做为补偿。”
不仅仅是因为张载的声望,还有以王珪为首的三名臣子的面子要顾及,赵顼肯定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补偿,而韩冈所想要的就是这个补偿。
“旧年子厚先生是崇文院校书,如今重回崇文馆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能去国子监传道,去三馆任职也是好的。三馆是清要之地,庶务极少。空暇下来的时间,也可以用来授业传道。比起国子监中,一门心思”
吕大防入朝为官的时间是韩冈的数倍,对官制的熟悉程度也不是韩冈能比,他的判断,韩冈也能信个七八分。
其实判监的这个职位也不好。司天监、将作监、少府监、秘书监、国子监、都水监,以及设立未久的军器监。这七个监司中,国子监名义上的主官为祭酒,都水监的主官是都水使者,其余的都是监——如秘书监监、将作监监——通常被尊称一声大监。
只是古来大、太相通,如果不是自己本官的品阶压在判军器监的差遣之上,少不了就会被人称作韩大监,悲剧一点就是韩太监了。韩冈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师沾到这个让他不舒服的称呼。
一般来说,以当今天子的勤政,递上去的奏章只要两三天就能得到回复。可是接下里的两天,宫中却是毫无动静,而不久便传出来的消息,也解释了韩冈心头的疑问。
“永国公重病?”吕大防没想到韩冈会给他带了这个消息,“可有大碍?”
韩冈摇了摇头,脸色也是沉重,“永国公一向体弱,这一次病得不轻,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就算撑过去,日后一切也是难说。”
皇三子赵俊被封为永国公兼彰信军节度使,如今刚满两周岁,不过他是赵顼眼下唯一活下来的儿子,是整个皇室的中心,如果他能不出意外,基本上就是未来的大宋天子。
只不过,这不出意外的几率未免小了一点。
这个世代新生儿死亡率其实高得可怕,寻常人家基本上是一半一半,到了官宦人家比例会低上一点,比如王旖,她就有姐姐在王安石去鄞县任职时夭折,后来又夭折了一个儿子,相对于长大成人的两子两女,夭折率正好是三分之一。只是到了宫中,这个死亡率却是陡然增长。
英宗在登基前就有三个儿子了,谁都没有为传承帝业的储君担心过。但在英宗之前,因为仁宗皇帝无子一事,可是在朝堂上闹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再前面的真宗皇帝,也只有仁宗这一个年过四旬才有的独子。
也许是哪里犯冲,坐上皇位之后,大宋的皇帝无不是子嗣艰难。太祖、太宗的儿子,绝大部分都是在登基之前所生。而真宗只有一个,仁宗没有,英宗的三个儿子也是在登基之前生的。到了如今的天子这里,已经生有四个儿子,现在却只有皇三子一独存。这就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这个皇宫哪里有问题。为什么不论是坐在御榻上的是哪一位,生了儿子都很难养活?
韩冈现在的心情有点压抑,如果赵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这就代表帝位的第一继承人又转移到了雍王赵颢的身上。
尽管历史上赵颢没有机会登上大宝——韩冈至少知道宋徽宗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但韩冈所了解的历史如今已经改变了。
至少王安石这一次复相是在夏天,而不是春天。‘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名句,很有可能不会再出现。说不准赵顼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养活一个儿子也说不定。
赵顼现在还年轻,还有机会努力,但韩冈觉得,他已经是要往这方面多多考虑的时候了。
注1:北宋宫中多称呼皇后为圣人,而嫔妃则是娘子。
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下)
皇子有恙,病势沉重,在朝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忙着找药,有人忙着求医,甚至还有求幸进的,献上了刺了舌血写的金刚经来保平安。而宫中也是延医问药,求神拜佛。至于其中情真与否,各自心里都有数,绝大多数只是面上功夫。
至于吕惠卿,他根本就不去担心皇三子赵俊的健康问题,甚至是生死问题也不关心。
天子不过二十五六,身子骨虽然弱了些,但在后宫中还能施展得开,儿女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只是养不大而已。还不到需要关心的时候,过了三十后如果还没有子嗣,再急也不迟。
仁宗嘉佑时御史中丞张昪,为人清介,不与同僚结交,仁宗曾戏言其‘孤寒’。而张昪则直接反驳说仁宗才是孤寒,说:‘臣家有妻孥,外有亲戚,陛下惟昭阳【注1】二人而已,岂非孤寒’,据称仁宗立储的心思就这么定下了。但那个时候,仁宗都四十岁了,身体也多病,肯定是生不出子嗣。而说如今的天子‘孤寒’,未免嫌早了一点。。
现在吕惠卿倒可以算是孤家寡人了。新党这边都是盼着主心骨入京的架势,真正与自己马首是瞻的也就那么两三个。邓绾那棵墙头草,在拜相诏书出来前,已经贴着自己,现在又往回倒了。
原本吕惠卿在王安石离去后,一举升任参知政事,正是意气风发,要一展长才。但上则受制天子,下则人心难定,左右又被政事堂中的同僚钳制,雄心壮志无处施为。本来还有一分解脱的机会,谁能想到韩冈竟然突施冷箭。
王安石即将回京的消息一确定,身边刚刚聚集起来的猢狲全都散了去。都说是树倒猢狲散,可他吕吉甫还没倒呢!到了这个时候,吕惠卿才发现,王安石等的三十年不是白等的,三十年积攒下来声望已经转化为根基深厚的撑天之木,而自己只是缠在树上的藤蔓而已。
可笑自不量啊!
吕升卿这两天看着兄长心情不好,跟着在身边说些话来转移吕惠卿心头的烦躁,对于始作俑者的韩冈并没有好话,“可笑那韩玉昆,先是设法将王介甫请回京来,现在又张罗起让张载入京的事,难道不知道这两位虽然地位差距极大,但在儒门中都算是一脉宗师,大道根源则是南辕北辙,冰炭不能同炉。”
吕惠卿眼皮子动了动,其实他是不服气的,张载跟他分属同年,怎么张载就是宗师?他吕惠卿也同样在经义上成就非凡,不过是被王安石的光芒所掩盖了。
“而且韩冈直接举荐张载判国子监,这根本是狮子大开口,根本不可能成事。国子监祭酒、司业谁都不能指望,依照故事,国子监长贰之位极少授人。就算再大的名望,也只能做判监。”吕升卿说得兴起,“不过判监也不是这么好做的,当年的名儒胡瑗,被范仲淹举荐到国子监中之后,只是担任国子监直讲的一职。”
“韩冈为人多智,吕大防是个沉稳如山的人,王珪则是滑不留手,他们三个哪里会犯这等错?明明白白的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刚刚在韩冈手上吃了大亏,前面还有板甲、飞船之事,韩冈的心术手段,吕惠卿早就领教过了,倒也不会认为是他糊涂。
吕升卿闻言发了一阵楞,然后叹道:“……那以天子的心性,张载还真是入京定了。”接着有勉强笑起来,“想来王介甫入京后,听说自己女婿的作为,脸色必然很好看。”
吕惠卿没有笑,他怎么可能为这等事开心。
要不要直接阻止张载上京?
刚升起这个念头,吕惠卿就摇摇头,他这时候还表那个忠心做什么!?由着他们翁婿两个斗好了。自己若是越俎代庖,当真整下了韩冈,说不定还让王安石看不过眼,疏不间亲啊!但他吕惠卿也决不是任人欺辱的,反正王安石今年五十五,而他吕惠卿才四十四,迟早能等到王安石保不住韩冈的那一天。
等到入夜之后,吕和卿也回家来了。
吕和卿新近转任开封府推官,正巧摊到了陪同监斩的差事。今天就是在街市上,给赵世居、李逢谋反案收尾。凌迟三人,腰斩三人,开封府外的市口上很久没有那么热闹。
吕和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但一天之中,连着看了三场钝刀片肉的戏码,接着又是三轮生切活人的场面,回来后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他在吕惠卿和吕升卿面前连连摇头,脸上尽是不忍:“都是些无妄之灾,不过是素行不谨,结交错了人,哪个当真会有反叛的心思?一个个看着那真是叫惨啊,一直都在喊冤。”
“走错了路,看错了人,怨不得别人的。”吕惠卿颜色一沉。
吕和卿还是在叹气:“朱唐授了内殿崇班,赏钱五百贯。首告一人,得赐即如此之丰,恐日后年年可见人谋反了。”
同在书房中的吕升卿,则是听出来吕惠卿不是为了赵世居案在感慨,“大哥说得是谁?”
吕惠卿满腹心事,却也不想就此多说。他虽然一向城府甚深,喜怒难形于色,但这一次实在跌得太重,心理落差太大,有些失衡。勉强克制着心中的烦躁,转头问着吕和卿:“蹇周辅今天也一同监斩吧?”
“蹇周辅穿着新赐的紫章服就坐在我旁边,他也才一个推官啊!”吕和卿说到将原本定下来的诬告案子翻成如今谋反大案的同僚,更是愤愤不平。“害了多少人,竟然换了一身三品服色!”他吕和卿现在还穿着绿袍。
吕惠卿冷笑一声:“朱紫又不是多贵重的,熬着资历就行了。二十年历任无过便能赐紫,去年给太皇太后治病有功的翰林医官,记得也是早早的就赐了紫。你说他敢在为兄面前坐下来吗?”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蹇周辅迟早没好结果。”吕和卿难以释怀的诅咒了一句。想想,又凑近了,神神秘秘的低声问道:“永国公最近重病,该不会就是此案有冤的缘故吧?”
“别乱说话!给我藏在肚子里。”吕惠卿突然厉声喝道:“你亲眼看着李逢他们的下场,还不知道要谨言慎行吗?!”
长兄如父,吕惠卿一怒,吕和卿连忙站起来请罪,半句也不敢为自己辩驳。
等到再说些闲话,吕升卿和吕和卿一同就一同告辞离开兄长的书房。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出门后,吕和卿觉得自己今天被冲得有些冤,
“大哥最近的心情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吕升卿瞪了一眼,“不过今天听说王珪、吕大防和韩冈三人同荐张载,多半也有这方面的事。”
吕和卿惊问道:“韩冈什么时候跟王珪搭上关系了?”
“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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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揣测着韩冈和王珪之间关系的人,如今绝不在少数。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