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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宰执天下-第2部分

小说: 宰执天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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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之中——

‘哦,对了!可能根本就没有天花板。’贺方想着,因为在他身侧,还是黄土夯筑成的粗糙墙壁,表面上还有着因岁月而沉淀下来的黑色,但墙体土纹依然清晰可辨。想必这样的古代房屋,头顶上的应该是如同前世老家旧宅那样的房梁和椽子,而不是平平一片的天花板。

‘当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睡的卧室,贺方苦笑着,终于确认了这个他并不想承认的事实。死于二十一世纪的空难,而在复活在千年前一名宋朝少年的身体中。如果是故事,说不定会很有趣,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只能让人叹气了。

不过贺方还是暗自庆幸,死于空难,转生古代,其中祸福难分。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虽是老生常谈,却一点也不错。被匪夷所思的现实冲击过后,认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贺方心神逐渐沉静下来。如果要在宋朝好好的活下去,就必须先了解这个时代。

他静下心来在脑海里细细搜寻,惊喜的发现身体原主人留下的记忆尚算完整。父母、亲友、师长、乡邻都能记得分明。就是这些记忆仿佛隔在一层薄纱之后,让他无法产生足够的认同感,就像是在观看一出冗长的电影,没法当成是自己的记忆。不过这样已经足够,贺方庆幸的想着,靠着这些记忆,只要谨言慎行,少说多看,并不用担心冒名顶替时会出什么大问题,就算有些差别也还可以推到病症上去。

如今是熙宁二年【西元1069】——对历史从来都是勉强及格的贺方来说是个很陌生的纪年。但靠着身体原主人留存在记忆中的宋朝太祖、太宗、真宗,和刚死没几年的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以及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柳永这些熟悉的名字,再加上契丹、西夏、大理这些更为熟悉的国号,还是让贺方确认了自己所在的时代。

在大庆殿的龙椅上坐了四十二年的仁宗皇帝于六年前驾崩,享国虽久,却并未留下子嗣——生了一堆公主,却一个皇子也没有。作为仁宗远房堂侄的英宗皇帝遂以过继皇子的身份入继大统。但体弱多病的英宗皇帝也并没能在皇位上坐太久,仅仅四年多一点的时间,便紧追着他名义上的父皇的脚步,撒手尘寰,将偌大的一个帝国交给了还不到二十的长子赵顼。

天子登基,便要改元。大宋的年号由此从治平改为熙宁,而今年正是第二个年头。而这位新皇帝,想来应该就是与王安石变法紧密相连的宋神宗……回想到这里,贺方心中猛然一凛。

对了!神宗是庙号,没死的皇帝还享受不到,若是贸贸然如此称呼当今天子,怕是不会有好结果。贺方暗叹一声,这又是脑内的记忆留给他的常识。

且不管该如何称呼如今的皇帝,赵顼对宋朝过去几十年来的积弊心中不满,意欲学习商鞅变法,从而富国强兵的打算,贺方是能够百分百肯定的。

就算没有他本身对历史一点浅薄的了解,只看这拥兵百万的堂堂天朝上国,每年竟不得不向辽国、夏国献上岁币,用钱来买一个安稳。号称中国,却为四夷所欺,泱泱大国受此奇耻大辱,一想起来,但凡有些羞耻心的宋人都会悲愤不已,连带着贺方也被残留的记忆影响着感到满腔怨愤。小民如此,更不用提大宋之主——毕竟——如今的皇帝赵顼才二十出头,正是勇于有为、无视陈规的年龄。

而贺方现在之所以会躺在床榻之上而动弹不得,追根究底,却也是因为大宋军力不振,屡受西夏相欺的缘故。

贺方所占据的这具身躯的旧主,姓韩名冈,有个表字唤作玉昆。名和字都是韩冈幼年时的蒙师所起,用的是《千字文》中‘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一句典故。

想到这里,贺方忍不住又要苦笑。他穿越到宋代的事情肯定是坐实了。不然脑袋里不会多出一堆他从没读过的古文和诗词,更不会知道什么典故。这都是那位韩冈自开蒙后,十几年来陆续背下来的。

韩家说不上富裕,但在与陕西路绝大多数乡村同样贫困的下龙湾村中,也算得上是上户人家。有百十亩地,一头耕牛。只是还算不上地主,平日都是自己劳作,只有在农忙时才会雇些短工来,而家中主业则是种菜。从河湾旁的几亩称得上是膏腴的上等菜田中,种些春韭秋菘【注1】之类的蔬菜,卖到仅是一河之隔、近在咫尺的秦州州城中,换来的钱钞维持着家中二十多年的小康生活。

韩冈是家中的三儿子,连着他的两个兄长,都很幸运的养到了成年。这在幼儿夭折率超过一半,连皇室也免不了因此而绝嗣的宋代,算是个小小的奇迹。

韩冈的长兄继承家业,二兄投了军中,而他本人则是自幼聪颖,家里便省吃俭用供他进学。八岁开蒙,十二岁便通读五经等诸多典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秀才。到了前年,也就是治平四年【西元1067】,韩冈满了十六岁,便辞别父母,与此时的士子们一样,开始离家出外游学。

北宋承平百年,文风大炽。早一点的孙复、胡瑗,近时的欧阳修、周敦颐,还有如今的王安石、司马光、邵雍、程颢、程颐,有名的、无名的,学者大儒层出不穷。

而就在关西,也有一名开宗立派的博学鸿儒,姓张名载。张载在关中地区广收门徒,弟子众多,其创立的学派号为关学,韩冈便是投奔在他的门下,勤学苦读了整整两年。

韩家所在的路州并不太平——位于大宋西北边陲的陕西秦州。在二十一世纪,陕西的风土人情贺方见识过很多,却从来没有穿越战火的经历。但在北宋,陕西却因为直面西夏,故而年年兵灾不断。

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二十多年前,李元昊继承父位,统领西北党项各部之后,便举起了叛旗。李元昊为人残暴不仁,又好渔色,连儿媳也不放过,最后也是死在了亲生儿子之手。但他的确是个人杰,抛弃了宋国的赐姓,为自己找了个鲜卑族的先祖,改姓嵬名。率领原本就已经是半独立的银夏党项,攻下了河套平原上的兴灵二州,自行登基称帝,建立了西夏政权。短短数年间,三次大规模会战,宋军皆以惨败而告终,十数万大军覆没,只能承认了西夏国的存在。

注1:韭是韭菜,菘则是白菜。这两样是古代最常见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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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摇红烛影忆平生(下)
自此以后,宋夏之间的边境上,就没有一年听不到金鼓号角之声。关西的百姓,不是被征发起来充当民伕,就是直接从军披挂上阵。韩冈的父亲和大哥都曾充过民伕,运粮去前线,又或是去边境筑城。而韩冈的二哥,则在年满十六岁后,投了军中。他从军后屡上战阵,数年间多次受伤,因功混上了一个名为左十将的没品级的小军官当当。
一家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务农,一个从军,一个读书,各自都有出息,韩家在村中也算是让人羡慕的家庭。可到了今年,一切却变了样。
今年四月初,西夏军又一次南侵,十余万军全力攻打秦州。韩冈二哥再度披挂上阵,而韩冈在家务农的大哥也被临时征召。可两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韩冈在外跟随张载学习了两年,端午刚过,便被一封十万火急的家书唤回。
尚记得当时韩冈从外地求学的地方日夜兼程赶回家中奔丧,在半路上就因淋了雨受风发病。强撑着病体到了家中,便一病不起。那时还是五月中天气正热的时节。如今贺方身上已经盖上两床厚被,还感觉着有些浑身发寒,不仅因为身体虚弱,也因为天气的确转凉了。推算时日,恐怕已经是入秋的八九月。
因为一场肺病而倒在床上三四个月,贺方用切身体会感受到千年之后的社会究竟有哪些优势。在贺方如今所处的时代,人命轻如鸿毛,无论是战争还是疾病,就能让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丢掉性命,绝不是能让人一笑而过的。
而一场病灾也让韩家从一个小康之家变成了破落户。家里的两进宅院应是卖掉了——否则贺方现在所在的房间,就不会跟韩冈留下的记忆对不上号——上百亩的田地也卖掉了,仅剩下的三亩菜园还被人日夜惦记着,贺方听到了田地买主李癞子和父母的对话,却不知最后的结果如何,韩家仅剩的三亩多地是不是也被卖了出去。
想及此事,贺方心中便是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家中被人趁火打劫,不论是贺方还是韩冈,都因此郁愤于胸。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日后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这是贺方的一位前辈在酒后对他说过的话,那是他们刚刚出席过另一位同事追悼会后的感慨。躺在殡仪馆透明棺材里的同事,还有他一张无论怎么化妆也修补不过来的、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脸,让贺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那天之后,贺方便放弃了那份来钱快的工作,而找了份正正经经的事去做。之后的为人处世上,他总是要多收着几分,凡事从来不会做绝。
前辈的那番话,贺方印象很深,用在现下也正合适,‘天道好还,既然你敢趁火打劫,也别怪我给你来个报应了。’贺方是个恩怨分明且记仇的脾性,他自心中立誓,这报应当由自己来出手。
不过千年之前并非全然让人失望,就在床榻的另一侧,一名身材纤巧的少女正半趴在床边打着盹。从贺方的这个角度瞧过去,看不到少女的相貌,只能看见她被灯火染上一层柔光的如云秀发,听见柔柔细细的弄得贺方耳朵有些发痒的呼吸声。从少女的单薄身形来看,最多十一二岁的样子,而实际上,她也正是刚满十二岁。贺方第一次醒来,一声‘三哥哥’就是出自于少女的口中。
尽管她称韩冈为‘三哥哥’,但少女并不是韩家的女儿。根据韩冈的记忆,少女名叫云娘,是韩家的养娘,乃蕃人出身。四年前西夏国主嵬名谅祚亲领大军南下攻打秦州,延边亲宋的熟蕃被灭了许多,又被赶跑了许多。当时秦州道上兵荒马乱,年纪尚幼的云娘便被人贩子趁乱拐出来,卖给了韩家,也自随了韩姓。
所谓养娘,贺方从字面上去理解是养女的意思,不过这是宋代对婢女的另一种说法。至于韩云娘唤韩冈作三哥哥,也不出奇。在古代,家养的婢女,只要服侍的主家没有官身,把老爷太太唤作爹娘,把少爷叫哥哥,是很常见的事。而贺方至少看过金瓶梅,也并不是很惊讶这些。
韩冈在病榻上半昏半醒的这些日子,主要都是由韩云娘照顾着。才十二岁的少女将病人服侍得妥妥贴贴,连后世大型医院都很难完全避免的褥疮也没生一处。韩冈习以为常,但夺舍转生的贺方却知道这有多难得。心怀感激,贺方勉力抬起手,打算理理韩云娘铺散在被褥上的秀发。很轻微的动作,却惹得少女从睡梦中惊醒。
“三哥哥?……”
少女犹在半睡半醒间,眼睛迷迷糊糊,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带着些稚气的口齿不清。只是她一抬头,贺方便陡然觉得眼前一亮。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他两年多前离家游学时,韩云娘只是一个还没长开的黄毛丫头。但如今在贺方眼里,十二岁的少女却着实让他惊艳。
可能是在床边趴了太久的缘故,象征少女身份的双丫髻已散了半边,半幅秀发飞瀑般坠了下来,晕黄的灯火映在发丝上,一如最上品的绸缎般闪亮。俏靥被秀发半掩,给稚气未脱的瓜子小脸平添了几分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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