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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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奉使持节定西南夷,‘至蜀地,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对比上司马相如的所受到的拥护,王韶的境遇就可悲得很了。至少韩冈就无法想象,王韶到秦州,李师中领着一众官吏出城相迎,窦舜卿、向宝等人跨弓持弩为王韶打前站,秦州父老皆认为他们这么做是件荣耀之事,会是个什么模样!这实在太疯狂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但之后的哪一朝又能跟充满大无畏的开拓精神的汉代做比较?即便是唐朝,在安史之乱后,也成了一个任人蹂躏的小姑娘了。哪像汉朝,即便到了军阀混战的末年,照样控制着边境的领土,追着乌桓、羌人这些异族打,‘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本就是说了这个道理。
自古送别皆以诗赋表离情,张戬和程颢却无意如此。韩冈本不擅诗词,他们也不会让韩冈难做。饯行宴后,他们对韩冈殷殷的一番叮嘱,便与他举手挥别。作为官员,今日己送人,明日人送己,都是常事,再无半点小儿女态。
韩冈冲着两位师长一揖到地,便翻身上马。刘仲武等了一阵子,见韩冈终于过来,便等不及立刻再次动身。章俞和路明还要再送一程,按他们说法,要到城外十里再回头。
只是没行多久,突然一个小女孩挡在了路前,冲着韩冈他们喊着:“可是秦州的韩官人?”
韩冈很诧异的看着小女孩:“我就是韩冈!你是……”
“这不是周小娘子身边的小女使吗?”章俞一下叫破了小女孩的身份,又转过来对韩冈低声笑道:“恭喜玉昆了。”
“小婢墨文,我家姐姐想跟韩官人说两句话。”墨文认认真真的说着,韩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就在不远处,大树旁,马车边,一个俏丽脱俗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一双如含情秋水的双瞳也定定的望着自己。
韩冈向章俞他们说了抱歉,便下马朝周南那边走去。走得近了,韩冈便看清了在周南的脸上,有着欣喜、羞涩,还有显而易见的紧张。
“周小娘子是来送韩冈的吗?”
韩冈的单刀直入让周南猝不及防,擅长歌唱如百灵鸟般的她一下变得笨拙了起来:“……是……是来见,不,是来送官人。”
“那就多谢小娘子的一番心意。”
“不……”周南很大胆的抬起头,一双本是柔波隐隐的双瞳变得坚定,与韩冈对视着,“小女子不想送官人,只望能常伴君侧。”
这下轮到韩冈发怔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说起来他对周南也很有好感。一个在物欲横流的污秽场所,还能自保清白的女孩子,的确很让人佩服。虽说有律条规定官妓禁止陪夜,只能局限于陪酒和歌舞,但实际上官妓陪夜的事从来不少,而周南的这份坚持更显得难能可贵。而且她又喜欢上自己,韩冈怎么能不心动?
但韩冈却不知道,周南的这份心意能维持多久,她又能在教坊司这个污水缸保护自己多久?韩冈都不能确定,也无法确信。
周南站在车边,静静的等着韩冈的回答,身子却在微微的颤抖。女儿家的心事都给摊在了阳光底下,就像是在公堂上等着最后的判决。
韩冈的沉默,让周南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哀恸欲绝,一颗颗泪珠从脸上滑下,落在了地上。周南急转过身,掏出汗巾擦干了泪水。返身从车上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她本要送给韩冈的饯行礼,勉强笑道:“小女子蒲柳之姿,的确不足以侍奉君子。这是给官人的饯行之物,只代表小女子的一点心意,还望官人勿要拒绝。”
看着周南强忍着苦楚而露出的笑容,韩冈怜惜万分。他轻轻摇了摇头,也没辩解,只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拔刀出鞘,刀身上银光闪烁。这是当日王韶赠给韩冈当饯行礼的银匕首,本是在古渭寨时,蕃人送给王韶的礼物。韩冈将之带在身上,却是因为水浒传看多了,怕蒙汗药、砒霜什么的,用来试毒。
周南疑惑不解看着韩冈。却见韩冈将匕首在左手掌心一划而过,顿时拉住一道浅浅地血口。周南猛捂住嘴,将惊叫压在喉中。
韩冈将刃尖上带着一点血丝的匕首递过去,道:“请小娘子再等三年,三年时间,我也该能回东京了,也该有足够的实力让小娘子得脱苦海。到了那时,若小娘子心意仍如今日,韩冈必不负你。”
看着递到眼前的匕首,周南脸上又滑下了泪水,却不是因为伤心,只是当她看见韩冈手上那个浅浅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立刻忘记哭泣,手忙脚乱的拿着自己的汗巾帮韩冈包扎起来。
周南包扎伤口的手艺比甘谷疗养院里那些粗使打杂的民伕还要差了许多,长长的汗巾歪七扭八的卷着伤口,倒真的把血止住了,不过这也是伤口本来就不大的缘故。
韩冈回头看了看在官道上静候着的同伴,对周南道:“行程不能再耽搁了,今天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南娘你也不必多想,只要好好照顾自己。说不定也不需三年,我们就可再相会。”
韩冈欲走,“官人!”周南怯生生喊了一声,又把那个小包裹递了过来。
韩冈笑了,摊开左手,染了血渍的丝巾展在周南眼前:“有这个就够了。”
只在乎一片心意,不为财帛所动,周南终于安心下来。她把匕首紧紧地贴在胸口,自己芳心所托,确是良人无疑。
韩冈往回走。周南紧追出几步,朝着韩冈喊着:“官人,别忘了你说的话!小女子会等你三年的。”
韩冈哈哈笑着:“我韩冈骗人的时候不少,可从不欺心。”
在周南的目送中,韩冈一跃上马,挥手而别,渐渐向西行去。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完。
请期待下一卷,‘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一)
韩冈回到秦州已经有半个月了。不同于上京时的天寒地冻,也不同于出京时的乍暖还寒。三月末的西北早不是冬季时黄色和白色的混和,春风已吹至玉门关头,举目秦州,皆是郁郁葱葱的绿色。
春天的阳光再舒服不过,气温也是一样舒适。清早起来,韩冈穿着一身单薄的短打,照着往常锻炼身体。即便是在东京城的时候,韩冈依然保持有规律的健身活动。在院子中打上两套拳,出了身薄汗后,汗湿的衣衫透出的健壮身材,完全看不到一点半年前重病垂死的病态。
练下拳法,是早上的热身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等后世最普遍的健身项目,才是主菜。说起来,韩冈学不来赵隆的天生神力,能把石锁玩得跟手上转的麻皮核桃。若是自家玩石锁,中间的那根木杆不够结实,不小心断了,或是干脆是自己失了手,伤筋断骨的毛病不是那么好治的,也少不了要留下后遗症。所以韩冈只敢选一些安全性比较高的运动来做。
韩冈的这几个锻炼的动作算得上是有些新意,王厚、李信、王舜臣他们都看过,不过也没人学着练,各人都有各人的锻炼方法,多半是军中流传多年的一些操演技巧。虽然韩冈有时也想过把自己的这一套传入军中,日后要整人的时候,让他去做一千个俯卧撑也蛮有趣的,可他没资格插手军务,不可能有机会把这些锻炼的招式在军营里传递。至于他所能管理的病号,多是需要调养,真的能开始活动筋骨了,第二天就会被拉回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韩云娘甜糯的嗓音帮韩冈轻声数着数。
小丫头就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梅树旁。比起冬天韩冈离开的时候,她又长高了一点,但人却清减了许多。就像一株梅花,虽然清丽不减,大大的眼睛更为幽深,但还是显得过于苗条了。韩云娘小小年纪就受尽了相思之苦,见到韩冈后,白天人多还能忍住,到了夜里,是哭着让韩冈哄了半夜才睡着。
而且自韩冈回来后,她就变得更加粘人了,每天送着韩冈出门,虽然什么都不说,但眼神都是可怜兮兮的。韩冈知道这是小丫头心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力安慰。
一天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两百个,习惯下来也不算累了。也不需要多少时间,就完成了今天的份量。韩云娘忙服侍着韩冈去换洗。虽然这时候已经不像冬天的时候,锻炼过后就立刻要去洗浴更衣,不然就会感冒。但一身汗臭的去衙门里,也不会招人待见。
等韩冈换好衣服重新出来,二老已经起来了。韩冈赶忙过去请安问好。虽然前些时候儿子不在身边,但过了几个月的舒心日子,韩千六和韩阿李两人的气色好了不少,也富态了些去,身上的穿着打扮同样有了点富贵气象,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逐渐走向上层的模样。
看着韩冈头发上还带着点水意,韩阿李脸上不高兴,“又在熬炼筋骨了?照娘说的,三哥儿你还是早点成亲,我和你爹也好了笔心事,也省得你天天跟个军汉似的,没个官人样。”
韩冈为着自己叫屈:“娘这话怎么说的,两件事不是一桩吧?”
“你若不是有力气没处使,干嘛天天坐起来躺下去的,又趴在地上撑着?”韩阿李理直气壮,“还是早点娶了妻,等明年云娘满十四了,你再纳了她。日后多生几个,也可以帮你的两个哥哥留点香火下来。”
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上门提亲的又来了多少,让韩阿李这般催促。不过范仲淹到了三十六岁才娶亲,世间士子成婚的平均年龄也比普通人明显要迟上一些。韩冈倒不是很着急,笑着推脱道:“还是先找些人来服侍爹娘,现在家里这间屋子也不算小,就是空空荡荡的不像样子。”
如今韩家入住的这套两进宅院,是韩冈回来后刚刚买下来的,位于秦州城内以官宦商人为多的厚泽坊中。今天才是乔迁后的第六天,为庆贺乔迁之喜所燃放的鞭炮碎屑,还没有打扫干净,在院墙外角落处还能看到不少。
与周围的房子比起来,韩家新宅的庭院房舍算是比较新了。只有七八年的历史,庭院中的两株梅树才一人多高,青苔也是才薄薄一层。但整体建筑修造得十分精致精致,从进正堂的台阶处都雕刻着的富贵连枝花纹,扣之如玉磬声的青黑色瓦片和折枝莲瓦当,以及涂了不知多少层大漆的房梁屋椽和柱子,可以看得出这宅子是花了大本钱去打造的。
而实际上这间韩家新买的宅院,也的确是名匠手笔。原本就是陈举为自己建的外宅——那位被剐成碎肉的陈押司,除了在家中多蓄姬妾,在外面也养了几个——而在陈举的家产给一众官员私分了之后,这宅院就成了留给韩冈的酬劳。虽然韩冈实际上也付了钱,但价格却是标准的‘内部价’。
同样的价格虽说能在城中的几个偏僻角落买下同样大小的宅子,但想在州衙附近买到第二处修建得如此出色的宅院,价钱再翻个三五倍都不可能。
有了房子,韩冈自然要把父母接到了城中住下。下龙湾村的老宅放着不动,也没人敢占他的便宜。现在再要做的,就是找些仆婢来服侍家人。虽然韩冈已经有资格动用杂使的厢军来为自家看守门户,但他觉得还是先找些老实勤快的下人来比较好。
正如韩冈所言,新家里人气实在不足。当一家四口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空空的内厅就显得太大了一点。原本寄住在韩家的李信,因为职位的调动而离开了秦州城;韩冈二姨家的两个表弟,则是来了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