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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严歌苓 穗子物语-第5部分

小说: 严歌苓 穗子物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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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爸、妈脸红一阵、白一阵。

外公把咸蛋黄拣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

外公说:“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口味?”

穗子听到此处,明白外公从头到尾全清楚。

以后的几天,穗子妈开始忙。妈忙着给穗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说棉袄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后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

老头想点头,但他头颈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哈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最后的就是西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净风干,又加了五香和盐炒制,再用湿沙去掺,让瓜子回潮,嗑起来不会碎成渣子。外公筛去沙,穗子把瓜子装进一只只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扫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来,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脸看着外公长长的白眉毛几乎盖住眼睛。穗子说:“外公你坐过火车吗?”

外公说:“还没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说:“坐火车比坐汽车快。坐火车,三个钟头就够了。”

外公说:“才三个钟头。”他不问“够”什么了。因为他懂穗子指的是什么: 坐三小时火车就可以让祖孙二人团圆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离去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穗子妈一看就急了,说:“唉呀,你这是干什么嘛?”

“你放心,”外公说,“我不会给你吃。”他并不看穗子妈,把扳下的鸡腿捺在穗子米饭中。穗子拔出鸡腿,杵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穗子恼了,瞪着外公。外公却微微一笑说:“以后外公天天吃鸡腿。”

穗子更恼了,筷子压住外公的碗,不准老头再动。

外公说:“穗子,你以后大起来,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孙女被劝住了,便笑眯眯地将那只鸡腿夹回穗子碗里。

在穗子爸、妈看,老头和女孩这场打闹,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拿吃来寄托和表现情谊,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

外公的确没有表现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不舍,就是个吃。他在春天买到的那批鱼,现在全以线绳吊在屋檐下,尽管生了蛆虫,但外公说那是好蛆虫,是鱼肉养出来的,刷洗掉,鱼肉还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妈的大旅行包。穗子妈直跺脚说:“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说:“我给你了吗?我给穗子的。”

穗子妈对穗子说:“你说,外公你留着鱼吃吧。”

穗子尚未及开口,外公说:“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条鱼就是没有刺,净是肉,外公一个人吃,有什么吃头。”

穗子妈叹口气说:“你看你把她惯得!”

外公说:“我还能活几天惯她呀?再说她这回走了,我也看不见,护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见了。”

母亲说:“什么高跟鞋?谁还有高跟皮鞋?”

外公说:“没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么我反正眼不见为净。”

他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长到此时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半个脸,有个鼻尖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去像长了人面、长了坏脾气、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当”作响,一想到这个形象,她就紧张、懊悔。假如外公不那么彻底的文盲,他就不会那样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紧张是为了外公,他险些就隐藏下来了,少抛头露面一些,外公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人们也就不会太拿他当真,去翻他的老底。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从来不再把外公填进去。

她回到那个城市,听人说起外公,他想恢复残废津贴,标着有关或无关的人吵闹,说他的外孙女穗子是个了得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他对所有不给他报销医药费,扣发他薪水,请他吃闭门羹的人都说:“你连穗子都不晓得?打听打听去!天下她就我一个亲骨肉。她一尺三寸长就跟了我,我把她养大的!”老人最后给撵到一间旧房里,房漏得厉害,他打上门去闹,人家说再闹铐起来。他说:“敢!我外孙女是哪个,你打听打听,她跟某大首长熟得很,首长有次微服私访,看见一个军官坐三轮;解放军军官坐三轮,军法不容,叫他下来,他不认得穿便衣的首长不下,首长抬手就给他一枪,毙啦!我穗子就跟在这个首长手下!……”

穗子听说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亲中看看他。听了这些话,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来,得的据说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穗子寄些钱给他。他说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夜里一夜整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穗子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

当时穗子没什么钱。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

柳腊姐

不知上的什么肥让她疯长成这样,外婆事后跟自己讨论,也是跟穗子讨论。外婆的意思是十五岁一个丫头起了胸、落了腰、圆了髋,不是什么好事情。外婆知道许多“不是好事情”的苗头,结果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情。对这个乡下远房侄子送来孝敬她的十五岁丫头,外婆连她手上挎的一个蓝布包袱都没叫她搁下,就开始了一项一项地盘审。上过几年学?一个字不识?你妈是大跃进过后把你给尚家做养媳妇的?饿饭饿死了你兄弟?外婆细声细气地提问,若答得她不满意,会细声细气请她就掉头回去似的。

穗子却不行了。叫腊姐的十五岁丫头有些要迷住她的意思。穗子眼里她是戏台上一个人: 喜儿、刘巧儿、四凤。戏台上才有这样一根辫子,根、梢缠着一寸半的红头绳。戏台上才有这样浓黑如描画的长眉秀眼,眼毛儿毛刷刷地刷过来刷过去。衣裳亦是戏台上的: 深蓝大襟裤褂,领口、袖口、裤脚有根桃红的滚边。戏台上才有这样可身的衣裳,自初就长在身上又跟着身子大起尺寸,伏的伏起的起,成了她一层皮肉似的,七岁的穗子认为这个养媳妇腊姐是她七岁人生中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女人。七岁的穗子当然不知养媳妇是什么样的社会身份。她只认为腊姐大致是个下凡的戏中人。

腊姐来的时候是满街飞杨花的那些天。上一年收成后捂了一冬,脸捂白了,脸蛋才洗过一样发湿,还有两片天生的胭脂。对此外婆也说不是好事情。那是肺痨烧出来的。腊姐未来的公公,就是外婆的远房侄儿,是不敢瞒外婆的。他告诉外婆腊姐上一年咳了多半年,从拍的片子上看,腊姐的肺痨出三个小洞眼。远房侄儿一再声明,那些洞眼都对上了。外婆当然马上就明白,腊姐不是送来孝敬她的,而是来吃城里的好伙食,养肺上那些洞眼的。外婆叫腊姐搬蜂窝煤,腊姐若在搓衣板上码上五层,外婆就会从手里的纸牌上抬起眼,说:“你搬一垛城墙呐?回头累出好歹来,是你服侍我啊,还是我来服侍你?”腊姐笑笑,嘴角下一边一个小窝。她说多搬些少跑几趟。外婆垂下眼继续和自己玩纸牌,慢条斯理说:“攒下几趟好跑医院,是吧?”腊姐的脑筋不晓得跟着外婆的话拐弯,又笑,穗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没懂;是课堂上那种笨学生偏又碰上同她过意不去的老师,给叫了起来,只能浑头浑脑地笑。

穗子与各种病都离得十万八千里,看上去却是各种病都沾边的,她七岁了,个头还是五岁,一头胎毛,面皮白得让人有点担忧。尤其不讲道理起来,太阳穴上那些蓝色的筋就会霹雳般欲闪出那层薄皮肤之外。这时腊姐就感觉穗子有性命危险,整个小小人儿糊在正月十五的蜡纸或细绢的灯罩里似的。腊姐这时是绝不敢惹穗子的,不仔细这盏精细的纸糊灯就要给下面那些铅丝般浅蓝血管捅破。穗子不讲道理的时候是没人来搭理她的,外婆摸她的纸牌,外公抽他的香烟、挫他的钥匙、记他的柴米账,或去院子里巡逻,伏击那些围墙上爬来偷他两棵桑树上桑叶的野孩子。因此穗子不讲道理时是没趣的,往往也是自己下不了台的。这局面直到腊姐来了后才有改变。她不许腊姐像外婆、外公那样看不见听不见她的脾气,她要腊姐陪她不讲道理,伺候着她把一场不顺心从头到尾发作完毕。自来了腊姐,穗子便不再有下不了台的时候,腊姐会说:“好好好,就是我惹的,我讨厌,我唱黄梅戏左嗓子。”再是效果不好,她便抓起穗子干细苍白也带浅蓝筋络的手,拍在自己脸上,算是穗子冤有头债有主她替穗子抽了那位冤家耳掴子,当然穗子的力气全控制在她手里,她是不舍得自己真给打痛的,她知道穗子也不舍得拿真正的耳掴子打她脸。总的来说,被父母遗弃给外公外婆的穗子若没有腊姐是基本没什么伙伴儿的: 父母给她买了半屋子的娃娃,以免穗子看透他们其实是害怕她对他们的纠缠。穗子有很细密的心思,一肚子是那种被冷落的孩子常有的鬼心眼,因而不久腊姐便发现穗子的不讲道理不是全无道理。穗子对腊姐说:“你是我的丫鬟。”腊姐高高兴兴地说:“好啊,我就是你的丫鬟。”这样日子就过成戏了,好就好在她俩都迷戏,都不想做自己,都想做戏里的人。父亲人不来,却是常常来些功课给穗子做,背诵这里四句那里四句,穗子根本不知自己背到肚里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不背是没有出路的,更讨不来父亲的关注;父亲眼里会更没她这人了。穗子在背诗背书时有副目空一切的样子: 小小年纪要做老气横秋的事,自己都对自己肃然起敬。她现在背上一两段就对腊姐唤道: 倒茶来;或者: 这里给蚊子咬了个包,给我抓抓;或者: 你怎么不给我打扇子啊?腊姐就笑,配合穗子过戏台上的瘾。

腊姐教会了穗子玩那种乡下人的纸牌。外婆把一副纸牌从方的摸成了圆的,这副牌就淘汰下来,归了腊姐。穗子很快和丫鬟腊姐玩得旗鼓相当了,玩得也热闹,谁输了就在鼻子上夹个晒衣服的木夹子。穗子死活赖账,夹不到一分钟就有事情出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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