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穗子物语-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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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个简洁干脆的手势:“跟上。”
到了门岗,她签了会客单,从蓝学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红封皮的“出入证”,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气的一套动作,却又给她做得那么低调。应该说,女孩们对耿荻的着迷,一开始就掺有神秘的暧昧成分。她们爱慕的,正是耿荻的阳刚劲头。假如耿荻就是一个如她们一样的女孩,她们和她的关系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这时已没有办法,耿荻一举一动都在她们心里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个过火的、难以收拾的未来发展。起头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后耿荻常带她们进军区大院,买过期军用罐头、处理压缩饼干、次品军需大米、变质风干腊肠。有次正撕抢一堆腌猪尾,三三疯跑过来,说那边在卖回收的军大衣,五元钱一件。她要姐姐李淡云掏钱给她,她宁可不吃腌猪尾。李淡云说滚远远的,没看我正浴血奋战吗?李淡云肩上长了个疖子,让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红了半截袖管。三三却两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后拖。李淡云一面指挥其他女孩帮她抢,一面翻起后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说:“五块钱给你买军大衣?骚不死你!……”三三没得逞,从此姐妹俩成了仇人。她们的父亲工资停
发,三个子女每月每人领十二元生活费。李淡云一直掌管开支,从那以后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钱讨出来单过。姐姐说:“你就眼巴巴等着吧,等我死了就归你当家了。”三三终于起义,要和姐姐拚掉她十二岁的老命。姐妹俩时常在四楼平台上决斗,“拖鞋大队”的其余女孩一边拉架一边感到她们的小小王国已到了亡国边缘。父亲们做了人民的敌人,她们也就成了过街老鼠,长久以来靠着紧密团结一致排外获得的一点尊严,随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为团结,她们的过街老鼠群落曾显得多么安全。她们这才意识到,这群落解体,她们中的任何一员都没那胆子走进学校,走入菜市场,甚至走出作家协会的大门。
耿荻毫不体察“拖鞋大队”的存亡大局,只是站在姐妹俩面前,说:“伸这条腿……好。佝下腰,淡云,你妹妹比你进步大;三三,腿再分开些,站稳,对……”她完全是在欣赏一场不上档次的女子相扑。她偶尔“唉”的一声,轻轻摇头,因为姐妹俩又揪扯起头发了。耿荻最讨厌她们把好好的一场格斗弄成娘儿们打架,一点品格也没有,一点看头也没有。她更讨厌她们扯头发扯不出胜负就嚎,尤其三三,嚎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把骂军代表、红卫兵的丑话全拿来朝她姐姐开火。耿荻最不能容忍的是三三不但骂泛意的丑话,还会哭天抢地地揭露李淡云的“丑事”,说:“不要脸来月经!臭流氓戴奶罩!”
骂到这火候李淡云一下子蔫了,毕竟有太多类似把柄抓在妹妹手里。
耿荻听三三揭露,实在忍无可忍,低吼一声:“李逸云,你给我闭嘴。”
三三也只听耿荻的,嘴里安静了,眼睛还在挑衅地瞄她姐姐。耿荻皱着眉头,肩膀耸起,全力忍受心里对这些女孩的恶心。她觉得自己瞎了眼,怎么会结识这样一群下流、鄙俗的东西?她们按说是书香里熏出来的,父亲们都是斯文人。她简直不懂这些平时也来两句海涅、普希金,也诌一折《红楼梦》故事的女孩怎么会露出如此嘴脸,原先她认为她们胃口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吃,现在发现她们嘴也贫贱,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讲。耿荻在这时会说:“你们玩吧,我回家了。”
耿荻走后女孩们都很惶恐。尤其三三,总会在当天晚上给耿荻写封信,夹在《毛主席语录》的红封皮里,寄到耿荻家。耿荻一收到这种免邮资的邮件,便明白女孩们求和了。她不再读三三文不对题的短信,也知道“拖鞋大队”如何地看重她,除她耿荻之外,社会上没有一个人肯平等地做她们的朋友。这类求和,总是以耿荻心软而圆满收场。也有例外的时候。一次三三和她姐姐闹得太凶,揭露李淡云的身体发育又出了新丑闻,大声嚷道:“臭不要脸的下面都长毛了!”
耿荻甩手便走了。任三三寄多少本《毛主席语录》她也不理睬。一星期后在菜市场附近的露天舞台上,耿荻看见“拖鞋大队”三个年龄最小的女孩在“游街示众”,胸口也都像她们父亲一样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罪状,她们的罪状是偷窃了十二只鸡蛋。卖鸡蛋的农民一听说这三个贼娃娃是“反动作家”的女儿,就把她们揪到了台上。正当放学时间,学生们一群群聚拢到台下,看着三个十来岁扒手女孩,麻秆似的腿和胳膊从嫌短的裤腿和袖子里伸出来,脸已扮出她们父亲那样的厚颜或麻木。耿荻看见最年幼的穗子,拖鞋少了一只,辫子散了一半,眼里只剩百分之五的灵魂。
那农民慷慨陈词后,一个胖女红卫兵登上舞台。她嗓子却惊人的甜美,说三个年幼女贼是受反动父亲的指使,出来搞乱秩序,破坏革命形势。“同志们,咱们一家每人每月才两个鸡蛋,她们贼胆包天,一偷就偷了你一家子的鸡蛋呐!贫下中农把鸡蛋支援了我们城里,她们偷鸡蛋就是破坏我们和贫下中农的关系!……”她实在太激动了,热泪盈眶,一步到了三三面前,抓住三三从她妈那里捡来的旧绣花褂子,因为身量不对,那小腰身垂在三三的髋部,胸便成了腹。
胖女红卫兵问三三,是不是她的混账老子指使她出来搞破坏的。三三嘴一向不饶人,说你才有混账老子。胖女子说你老子不混账难道是好人?三三说那可不。“你的反革命老子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你老子先死。”
“啪”的一声,胖女红卫兵抡手就是一个大耳光。三三往后踉跄几步,栽了个屁股墩。三三特别要面子,爬起来脸煞白,寻死的心都有了。耿荻两条长腿一剪,人已在台上。谁也没看见她怎样就抓住了女红卫兵的两手,反扭到背后,完全是个擒拿老手。她嗓音比平时稍响一点,对三三说:“上。给她一巴掌。”
三三瞪着眼。把人牢牢逮好,舒舒服服请她打,这等美事她想也不敢想。
“上啊。”耿荻又说。女红卫兵不老实,想换个稍有体面的被俘姿势。耿荻膝头一抬,女红卫兵甜美地哀叫一声,不动了。耿荻说:“三三,她怎么给你一下,你就怎么还她。”
三三吸了吸混着淡淡血液的鼻涕。
“你就是耗子扛枪窝里狠。”耿荻冷笑着说:“后果我负责,跟你无关。”她有点不耐烦了:“三三你打是不打?你……”耿荻的嘴唇突然一收,一看就知道脏字给惊险地收了回去。三三这才冲上去,一巴掌打在女红卫兵弹性十足的脸蛋上。三三不仅打,嘴还硬得很,说老子反动就该随便挨你揍吗?老子反动我不反动,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三三没打过瘾
,还要再次出手。耿荻说好了,就打到这儿。她放了女红卫兵,三三却人来疯起来,非要追击下去。连穗子都烦三三,觉得她太狗仗人势。
耿荻在“拖鞋大队”的威信,此刻达到了顶峰。除了毛主席、林副主席,大概就数耿荻的威信了。耿荻除了上学,其他时间都和“拖鞋大队”泡在一起,参加她们夜袭军管会孙代表,往“革命作家、画家”家的煤箱里掺猫屎,朝工宣队长家晒的山芋干上涂尿液,还要撕毁新张贴的批判她们父亲的大字报、大标语。“拖鞋大队”在夜里十二点之后繁忙无比,完全是一支纪律严明、组织严密的地下武装。耿荻的功用是组织指挥,身先士卒。由于她的勇敢善战和指挥能力,“拖鞋大队”很少有失败的行动。即便有落网的队员,也从来没发生过变节。
第二个夏天李淡云要去淮北下放,三三也不再和她“相扑”了。耿荻说她弄了一条登陆橡皮舟,请“拖鞋大队”全体去远郊划船。九个女孩骑四辆自行车,一辆三轮车,浩荡出发。下午时分她们才把橡皮舟充上气,然后载上耿荻带来的桃酥、煮鸡蛋、生番茄和两罐军用午餐肉向水库中心划去。水库中心有个小荒岛,九个女孩唱了一支歌又一支歌地渐渐靠拢了它。快登陆时,橡皮舟的气漏了大半出去。耿荻和四个年长的女孩下水游泳,把剩在船上的四个年幼女孩往岛上推。
野餐时大家都脱下外衣顶在头上晒。身上只穿背心裤衩。耿荻仍穿着她那身学生蓝;湿透水的衣服显得又厚又重。李淡云的身体已是个小妇人,也只能是一副“谁看谁负责”的坦然态度了。每个夏天,这群女孩都对别人和自己的身体有一番新发现。开始大家对彼此身体的变化不动声色,不久便相互指指点点起来。一个说: 快看,跟俩小馍似的!另一个就说: 那也比你好——跟蚊子叮了两个包似的!一个说: 讨厌!往哪儿摸?一个便说: 大家看耶,这丫头的肉就往这儿长!……
女孩们相互攻击,动手动脚,耿荻傻乎乎地直是笑。她学生服的风纪扣都未解开,脸焐得通红。李淡云说:“耿荻你不脱了衣服凉快凉快?”
耿荻说:“我挺凉快的。”
三三说:“凉快什么?我都闻到你身上的馊味了。”
耿荻白她一眼,说:“我愿意。”
蔻蔻说:“脱了吧,我们都脱啦。”
穗子见耿荻用一把电工刀在切一块午餐肉,然后用刀尖把它送到嘴里。她觉得耿荻的刀抖了一下。
李淡云说:“就是啊,你一人捂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好奇怪。”
三三说:“这样吧——穗子、蔻蔻,你俩脱光,耿荻就会脱啦。”
穗子反抗道:“凭什么我们脱光啊?”
三三突然翻脸,说:“你们谁不脱谁滚蛋。本来就不爱带你们出来。哼,有什么怕的?老子就不怕。”说着她英勇地扒下了自己身上稀烂的汗背心。怕脱,就证明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三角裤衩也落到了脚脖子。三三站起来,做了个“他是大春”的芭蕾舞动作,腿一掀。虽然全是女孩,三三那闪电般的青春生理解剖,还是显得惊心动魄。她们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是如此神秘莫测,层次丰繁,幽深晦暗的东西。
三三得意地叉着腰,对耿荻说:“我都给你看了,你也得给我看。”
耿荻还是不紧不慢把肉切成薄薄一片,用刀尖送到嘴里,说:“三三你别现眼了,你姐姐羞得要跳水了。”
“耿荻你为什么不脱?”三三简直急疯了。
“为什么不脱?这还不简单?”耿荻站起身,个子比三三高半头:“因为我身上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三三瞪着她,她也瞪着三三。三三突然“咯咯”笑起来,说她全明白了。大家问她明白什么了。三三仍是狐狸似的眯细眼笑,说反正她全明白了。三三一边笑,一边还用眼去比量耿荻,不怀好意极了。
再看耿荻时,大家发现她有点心虚,虽然嘴里还占着三三上风:“我警告你三三,再这么下流,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事后大家都背着耿荻问三三,她到底明白了什么。三三收起她一贯的胡闹态度,对女孩们低声说:“耿荻可能是个男的。”
女孩们“哇”的一声,吓得搂成一团。这时李淡云已去了淮北,“拖鞋大队”基本上归耿荻领导。三三这个太邪的推断,使她们感到命在旦夕。
三三要她们好好想一想,有谁见过耿荻尿尿?耿荻领她们去军区大院的澡堂洗大池,曾几何时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