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宜霖杂文选-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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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说:“好不容易才托人订到的票,要一推迟怕又走不成了。”
奶奶不再说话。我抱住她,说放心吧,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您的。
我走的时候,表嫂找了车来家门口接,送我去火车站。我背着沉重的双肩包行李,在一片混乱中在门口换了鞋要走。奶奶一个小时前就已经从房间里出来,和我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我说不出任何的话,只是抱住她,再抱住她。像小时候依偎在奶奶身边,看她织毛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然而现在我却要离开。并且不知道,这一次就是永别。
车子已经在下边鸣笛,再不走赶火车就要晚了。我回身看看奶奶,奶奶戴着棉帽子,穿着棉袄,跻着拖鞋,拄着拐棍,看着我。
我再次抱抱她,然后出门。
上车以后,我抬头往楼上阳台看了一眼,却看见奶奶的头露在阳台外面。88岁的老人,像孩子一般的脸,戴着厚厚的棉帽,对我点点头再见。
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忘记那一个瞬间。
写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
当我对一个人怀着深切的感情的时候,我就会说不出话。也许是我对老师的崇敬无以表达,所以无论何时面对他,我都会孩子般不知所措地紧张。我总是紧张得要命,担心自己说错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影响了老师对我的看法,实际上反而导致误会重重。除了我去世的奶奶,我最敬重的人就是老师。奶奶已经不在了,老师就成了我最珍重的人。我很少给老师打电话,甚至很少和老师说话,是因为我太紧张。老师在我的生命中太重要了,我太尊崇他,敬仰他,所以反而拉远了我们的距离。在一个你无比尊敬奉若神明的人面前,你只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
在老师家里呆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又陷入了这种紧张。
老师约我六点一刻去,其实我六点就到了,但是一直没敢进去。就在老师家楼外的水泥台阶上坐了十五分钟,等着手表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指到六点一刻。
六点一刻,我准时敲响了老师的家门。门开了,是黄老师。我进去,看见老师家的阿姨刚炒好一个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子。我一时间顿时又变得不知所措。
“啊,您还没吃饭?”我说。其实我也没吃。
老师说:“对。戏七点半开始,我们得赶快吃了过去。”
我愣了一下,老师的话让我没法准确地判断出这个“我们”是包括我还是不包括我。我想了一圈,最后还是觉得谨慎一点,认为不包括自己的恰当。
果然,老师紧接着就问:“你吃饭了吗?”
我赶紧说:“哦,我吃过了。”
实际上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在来以前我就想过,老师约我这个时间去他家,应该是想请我吃饭。
阿姨回到厨房炒菜去了,屋子里一股菜香弥漫。我懊恼得要命,因为我的紧张,我又闹了一个误会。
“这个戏叫什么名字?”我问老师。
“《眉间尺》。”老师说。
我一紧张,听成了“没坚持”,这么古怪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啊?这么前卫的名字?”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老师有点奇怪,看看我说:“前卫吗?”
他这一问,我立刻又迟疑了。在老师面前我永远都那么不自信。我开始想到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是……叫什么名字?”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
“《眉间尺》。”老师一字一字地说,像教一个小学生。
“啊!”我这才听清楚了。凭直觉立刻感到这会是一出好戏。
“眉间尺啊,我听成没坚持了。”我笑说。
聊了没几句,阿姨又端菜上桌了,眼看就要开饭了,我开始强烈地感到不安。
于是我说:“要不老师您吃饭吧,我去剧场等您。”
老师显然也被我弄晕了,因为我们的谈话显然还没有开始。
他说:“哦,那好。”
我很想和老师再聊一会儿,但是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因为吃饭的问题而莫名其妙地结束了。简直就是荒诞。
我到门口换鞋,老师又问了我一句:
“你吃饭了吗?”
我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其实没吃,也想在老师家吃饭,可我想起前面我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所以我只好再次违心地回答:
“吃了。”
然后我说:“下次吧。”
然后我心中沮丧无比。
坐在剧场里等着戏的开演,我反复回想着刚才发生的荒诞哭笑不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愚蠢。本来我是很想和老师一起吃饭,多聊一会儿,毕竟有一年多没见了,有很多话要说,偏偏就这样不尴不尬地退了场。这种微妙的东西如果分析下去,会变得很有意思。生活中无时不刻存在着的荒诞。
坐在剧场,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看的戏:七点半才开演,但从六点半就开始陆陆续续来人占座,十分钟后,所有的座位已经全满了。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连最角落的位子都没有了。虽然是内部演出,可还是有很多外面的人闻讯而来,在我的前排有一个很有名的电影导演,专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这个戏。那么闷热的夏天,在一个小剧场,居然所有的观众都硬生生地从六点四十坐等到七点半。
还有十分钟开演的时候,小剧场里已经几近暴棚,人山人海。不仅座位已经挤满了人,就连所有非演出区的边边角角都站满了人。还有人爬到了楼上,蹲在音箱旁边。
真是好久都没看过这么火暴的戏了。
我跟旁边的人要了一份戏单,在里面找到了老师的名字。黄维若。当代著名剧作家。主要作品《沧海》、《苍原》。我们班是他从德国回来后带的第一个班,被学校誉为是继78级后空前绝后的一个班。黄老师那时候经常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满了我们的作业,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学生宿舍楼里楼上楼下地跑,挨个到宿舍找我们谈作业。以致于我们谈作业色变,这种恐惧心理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毕业两年后,我曾想再考他的研究生,但不幸师母去世,老师此后数年都不招生。
系主任退休以后,系里曾想让他接任,老师适逢中年丧妻之痛,且一生名利淡泊,婉言谢绝,后来推荐一位年轻教师做了系主任。去年我见到老师的时候他说,他正在向学校申请提前退休,一方面是要专心写东西,一方面也想好好抚养小孩。没有母亲以后,孩子变得更加孤单。
《眉间尺》是老师几年前写的一个戏,用的是戏中戏的套子,写一个剧团在排练《眉间尺》。感觉是在尝试布莱希特的方式。有很多台词,我一听就知道明显地是黄老师风格的台词,谁也写不出来。比如说帮眉间尺复仇的黑衣人杀楚王,只是因为看上了他的脖子。
演出结束以后,所有的人起立鼓掌。强烈的掌声经久不息。无数人跑到台上去送鲜花。当然,送花肯定是早就安排好的,但观众持续的掌声却是真实的。
散场以后,我已经快要饿死了。一个人跑到外面的饭馆吃东西。点完菜,又想起了微微,就打通她的电话,叫她过来一起吃饭。
微微是我的同学。毕业以后我工作了,她则考了研究生。现在她已经毕业,留学校当了老师。已经在带98本科班,和黄老师一个教学小组。
我问她,以前我们都是黄老师的学生,现在你也当老师了,怎么称呼?
她回答,那他也还是我的老师啊。
她的回答让我拍手称妙。
我们班和她一起考研留校的还有一个男生,但他暂时还没有毕业。学校要派他去印度搞研究,一年以后回来。七月份就要走。
我对他说:最近连续两届世界选美冠军可都是印度美女当选,你去了印度,可以大饱艳福啦。他说那可不行,印度男人会杀了我的。
我哈哈大笑。
他已经学了三个多月的印度语和梵文。我和微微都嘲笑他,说他是唐僧,去西天拜佛求经。
在饭桌上,我向他们倾诉了我为什么这么晚吃饭,以及我在黄老师家因为吃饭与否所带来的尴尬,他俩深表理解。
“主要是上学那会儿黄老师老找我们谈作业,把我们都吓怕了。已经留下后遗症了。”微微说。
我笑得几乎喷出茶来。
第二天就是生日。
事先已经在网络上收到一大摞的生日祝福。网友们纷纷发来贺贴:帕帕,小李肥刀,商略,陈村,深夜听雨,穹高,玫瑰翅膀,杨葵,另类漓江。看着那些热情洋溢的帖子,我在电脑面前笑出了声。
姐姐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去长富宫的西餐厅,她在那里等我吃饭。
看看时间,已经是中午。起来梳洗打扮,简单地化了淡妆,穿上一袭曳地的紧身白纱长裙,披着长发,头上戴着从新疆买回来的公主式银冠。
过去和姐姐吃饭,一层餐厅外面是绿地和喷泉,午后的阳光浅浅地照耀过来,水一般从玻璃外淌到我们身边。
姐姐说,还记得小时候你在上幼儿园,我已经上小学,有一天偷偷带你去上课,把你藏在课桌下面,你自己在那里翻我的图画书,结果老师正在上课,你突然大叫一声:“大公鸡!”我都要被你吓死掉了。
我哈哈大笑。姐姐说的情节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我所记得的只是和姐姐偷吃坛子里的泡菜,还有一次姐姐分给了我几颗花生米。
我说,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幼儿园得了一朵小红花,是老师给我的奖励,结果回来被表哥抢了,我哇哇大哭,奶奶就追着表哥要打他,表哥拔腿就跑,结果奶奶一直追到了楼下。
我们会心地微笑,回忆着二十年前的事情。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却在我们的记忆里印象深刻。
姐姐现在已经是女老板,在深圳开着自己买的车,还准备在广州开分公司。二十年的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
吃过午饭,下午已经有朋友开车过来,接我们去燕郊的天子山庄。
这是一片京郊的别墅酒店。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湖,绿柳垂烟,差点让我以为是到了江南。后面的这一段应酬的时间过得很快。蒸桑拿,打高尔夫,散步,一下午就那么过去了。晚宴是山庄的老板请我们吃饭。然后是生日歌,烛光和生日蛋糕,华丽的晚宴。
一切都是别人安排好的。在整个过程中我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地慵懒。因为繁华与我的###格无关。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思绪一点一点沉淀。听着莫文蔚的无聊的白天和夜晚。
在生日的时候,许三个愿。他们告诉你那就会实现。
许愿的时候,看着黑暗在烛光中一点一点变浅,我知道我的愿望只有那么一点点。
也许会实现,也许不会。如果有实现的那一天,我会让整个世界都听见。
晚上本来给我安排住在湖边别墅临水的房间,可以看着窗外的湖水度过这个夜晚,但是我坚持着要回去。因为还和女友术术约好了晚上见面。因为有事,她没能赶来参加我的生日Party,我们便约了晚上另聚。
回到市区,姐姐回了饭店,我和术术,还有另一位朋友一直玩到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