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点点幽-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站立一会便觉寒气渐渐上升,正是冬日夕阳西坠之时,日头收了光线,山顶便阴沉了下来。于天际微茫,白日恍惚,峰迴路断,荒草渺然之间,忽觉得似乎颇能体会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心境了,顿生归意。
事后回想,难怪梁宗岱特别推崇陈子昂此诗的“宇宙精神”,并诘问称这首诗为“小诗”的人们:“你们曾否在暮色苍茫中登高?曾否从天风里下望莽莽的平芜?曾否在刹那间起浩荡而苍凉的感慨……犹如数里之外的涛声预告一个烟波浩渺的奇观?从你们的大诗里能否找出一两行具有这种大刀阔斧的开国气象?”我想是的,不亲临一定境界,是很难与这样的灵魂生出遥远的默契的。
欲归却失来时路,又陷入杂草重围,只顾径直向茅草深处踏去,全不知一重又一重异境正隐然潜伏于前,不久将使人惊心憾胆而又伤筋动骨。先是突然惊见一道长长的深沟横于深草之间,是山体整体塌陷下坠而形成的巨沟,猛见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巨沟两旁土质松软,若不慎踏去定将随泥石流直坠谷底。忙从这道凹槽般狭长的裂隙前后退数步,另涉草而行。不料行不数步,右脚又被一丛丛细韧如带的草叶牢牢卷住。此时我正向前跨出左脚,却又转身欲拔出被紧紧缠住的右脚,没想到左脚竟踩了个空,随着一颗石子从脚底滑出,脚踝“喀嚓”一声,一阵巨痛猛然袭来。我忙回转头往前看,不由又惊出一身冷汗:左脚前霍现一黑色深洞,洞口呈下陷状,被我踩落的石子已滚入洞中,半天才听到落底的一声闷响。那末,若不是我的一只脚被草缠住,现在落下去的大约就不是石子,而是我了!(11…6…1 11…6…2)
“天哪!”我当时惊骇得不知所措,只本能地将身体重心后移,用尚被草带缠住的右脚撑住全身,缓缓抬起巨痛着的左脚,如金鸡独立一般;同时,右脚缓缓向后下蹲,直至跌坐在地上。
我抱着受伤的左脚,瞠目盯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黑洞,久久不敢置信,我刚从这个“陷阱”前脱险。我也仿佛刚刚明白,正是这些此刻被我坐在身下和围站在周围的不知名的草救了我,在我左脚跨向暗洞之前,先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右脚。
这山有灵啊。
这才想起以前的传闻,苏州人说,阳山不可上,处处有陷阱,山上有很多当年日本人打井探矿留下的深洞,又因长年采矿掏空了山,造成山顶多处塌陷,形成人为的深壑与暗谷,加上草深不知处,上世纪90年代末,有人上山灭火就曾坠落其中一个深洞而死。刚才,我又一次亲身体验了这座大山荒凉外衣下筋断骨裂、山塌石陷的惨痛。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4)
惊骇莫明,独自揉骨抚筋之际,山风迴荡,草木偃舞,空中似有无声歌吟徐徐而起:“兹山本是秦余杭,越兵昼获夫差王,不知谁是公孙圣,空谷答音吴乃亡;只今此地愁云黑,铁马将军金作草,汉蛇曷识剑雌雄,秦鹿应迷路南北;山下花开一色红,花下千头鹿养茸,衔花日献黄面老,挟群时入青莲宫……”那是元人的余音,跨越了阳山两千多年风云变幻的时空,却在今人开山挖矿的“壮举”前,化为了绝响。
脚上的痛,使我感知阳山之痛。
因了这痛,我知我和阳山息息相通。
重返箭阙峰,惊悚之感愈益强烈
在2004年最后一个周日,我又去了一趟阳山,目的是重返主峰箭阙峰。
2003年11月下旬,我曾首次登上箭阙峰,但当时只是为爬阳山,并没有意识到已到了箭阙峰,只觉当时站在了连绵群山之间的最高处,绝顶让其余山脉均低伏于下。事后询问当地人,箭阙峰究竟在哪里?路人遥指那道卧龙般横亘天际的山梁最高处,那之上有座奇石突起于峰顶,在那座天然岩石的顶端有一方缺口,阳光正从缺口处光线四射。
那就是我曾意外遇险的地方,原来就是箭阙峰!
阳山不光是春秋古战场,其位于浒墅关石林村的主峰箭阙峰,更与秦始皇这个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君王联系了起来。相传秦皇一统天下之后,南巡至浒墅关,见阳山有龙脉之像气势非凡,不由大惊,举箭就射,将最高峰上那块昂首独立的巨石射出一个缺口,以泻王气。箭阙峰由此得名。山底有条笔直的长长河道,至今仍被称为“射渎”,这虽只是民间穿凿传说之言,确也让人对阳山刮目相看。可如今的阳山荒草凄凄,伤痕累累,尤其箭阙峰上所见所历让人刻骨铭心,以至我后来只要遥望天底下那道青灰色莽龙,以及龙背上那座隐隐突起带缺口的巨石,总会马上想到那山巅的荒凉,和荒凉中隐伏于巨石周遭的深沟与暗洞。
又整整一年过去了,阳山别来无恙否?
2004年12月一个休息日的下午,又约二三好友与山林村的护林员一起再上阳山,这次是重返,路径熟悉,目的地也很明确,就是再上箭阙峰。
那几日,正在降温,虽还未降雪,但连日阴雨连绵,寒风刺骨。反为之喜,想到今秋枯旱日久,此为久旱甘霖,正是山中草木滋润欢喜之时,心更欣欣然萌前往之意。
仍循原路上山。这是一条古道,但因多年无人上山伐柴,山中植物将古道完全淹没,去年冬刚清除道中的灌木以备消防之需,使我有机会登了顶。当时密布于古道石缝之中的,到处是新砍去的灌木新鲜发白的根茎,道旁簇立的灌木丛中,横卧着一堆堆刚砍下的茅竹,空气中迷漫草木树脂特有的清涩气息。
时隔一年,沿途植物茂密厚实了许多。古道依然通畅,走在上面,一切都是旧时景物,十分亲切。不知不觉,脚底就在发力,在山道上转了几个弯,就只剩我自己了,其余的人都落在了后面,峰回路转之后,更不见了人影。
很快到了那片峭壁高岩下,现在知道其上就是长云峰,因前两天刚下过雨,崖壁上原先就有的水印如今旧痕新湿,崖根去年还是干涸的土坑,这时汪一勺浅水,上面飘满细小的干草与碎叶片。
崖壁上有很多石刻,大多苔生与风化,已漫漶不清,能勉强辨认的有“正清丙子(1519)四月庚少传王鏊少卿都穆经府”等字样,及明顾元庆、民国李根源所题“箭阙”、“文殊泉”等字迹。再顺山道往前走,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茅草小路,很快就会到达去年已见过的“藤屋”所在地,现在知道了,那一方杂草丛生、瓦砾半埋的空地,是文殊寺废墟所在地。
这里的所谓茅草,实际是大片长着兰花叶般肥绿叶片的一种特殊的竹子,个不高,最高只达脖颈部。与一般竹子不同,这些竹林似乎不长竹杆只长绿叶,与高梁或玉米伸枝长叶时的样子相同。往里走时,为避免草叶割脸,只能索性埋头钻进去,如潜水一般用双手拂开密密挡道的枝叶,直到那方空地之上才能伸直腰杆。放眼一看,呀!去年的空地没有了,瓦砾不见了,满地深草与满崖乱藤掩埋了它们。原先的“藤屋”哪去了?只有树崖之间悬空挂下的藤网,瀑布般遮天蔽日。
二十里青山半入城(5)
后面的人这时也从草竹深处的小径钻了过来。其中有人指着荒草前临崖凌空而起的一座高达数丈的黑色巨石说,那叫“香炉石”。仔细端详,果然像一座硕大的黑铁铸成的天然大香炉。香炉石东南又有一方广四丈的岩石,颇似武夷山大王峰。嶙峋高崖之上,箭阙峰在望,俯首则城乡田野尽收眼底。
这块地方是古时很多佛教虔徒舍生归西升天的地方,是很著名的“舍生台”。舍生台之后靠山崖处是文殊寺遗址,支遁弟子云海法师曾在此静修。同行的护林员说,老百姓只知道叫这座庙为天狗庙。问为何叫天狗庙?解释说为文殊的坐骑灵兽,十分聪明,百姓叫它天狗。其实,后来下山时,从香炉石侧旁的山路向舍生台方向回望,发现崖下丛林之中有一天然石柱耸起,柱身细圆,柱头活象一只狗头,这时,众人一齐喊起来,原来天狗在那里!彼时明月初升,那只石狗竖立在文殊岩舍生台之下的密林之上,正昂首向天,凝视月亮,那景象真的是绝了!只听乡人在旁说,文殊菩萨身边,本来就有天狗的嘛!
关于这座文殊寺,据《阳山志》载,“殿宇依石壁而构,古树藤萝垂覆其上,东望城廓隐然而见。”难怪我去年来时,见古藤如屋状凌空而立,原来确是附在寺殿之上的。乡人说他小时候常来玩,那时寺庙仍在,远看如建在悬崖陡壁之上的悬空寺一般,实际是将屋建在阳山主峰箭阙峰下方的岩层之上。此寺创建于元泰定四年(1327年),这种房屋凌架于岩上,背靠崖壁面临虚空的特殊景观,在当年因寺庙众多被称为江南小普陀的阳山,也仅此一处。
明朝有个苏州人叫吴宽的,昔日游阳山曾在这座悬空寺里住了一宿。临行吟诗一首留赠文殊寺住持定鄂和尚,诗云:文殊兰若今何在?说在阳山箭阙旁。人定不知风雨过,白云应向钵中藏。
一语成谶,竟与今日景象一丝不差。
但现今这样的幽闭和荒芜又有什么不好?被人遗弃和遗忘,却也免除了诸多侵扰,成为野生植物自由生长的快乐世界。这里老树扭曲着,古藤缠绕着,荒草蔓延着,到处是枝枝杈杈、根根叶叶,全随心所欲地伸展着,交叉着,盘结着,纠缠着,把这方小天地变成了藤的网,叶的谷,树的天地和草的乐园,也把一切人工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比遗忘更彻底的,就是一切好像从不曾发生过。
从舍生岩后面的山崖继续觅路往上,路陡土松,须抓住头顶上方的树杆或竹子借力而上。前方树枝上出现了褪色的红绸带,那是去年刈草者系上的,上次我就是沿着这些红绸带的指引,顺利抵达山顶。这次一见这红绸带,心里就欢呼了一声:走对路了!手脚麻利地翻上山头一看,就是去年登顶的地方!
犹如身处高原,此山自身海拔的高度使得周围群山降为低矮的丘岭,平坦的山顶覆盖着大片金黄的草海,累累巨石礁岩般浮现其上,不远处,那座传说为秦皇射穿的石峰就在眼前。这时,正值夕阳西下,那轮淡黄的日头又恰好嵌在石峰顶端那著名的缺口内,正向这里投放黄色的光晕,并随人的方位变动而明灭。
走过去,又一次陷进及腰的草海,植物在这高山之巅全长成了侏儒样的灌木,它们联合起来纠缠与阻拦人的经过,不惜勾腰扎腿刺手抓头。一年下来,这里的灌木也像人的头发长期不加修剪时的模样,把原先空旷的山头变得蓬头垢面,长发纷披了。
时间晚了一个月。去年11月份这山顶长满如梦如幻仙拂一般纯白的芦苇,在夕阳中透着金红的光晕。而现在是12月底,山上已全然找不到那种仙风道骨的踪影,只偶尔在某处深草荆丛之中伸出几支细长的枯苇,挺着褐黄色的杆子,在刺猬般低伏的灌丛中,仍展示鹤立鸡群般的宁静和优雅。
可就在这一派宁静之中,为什么我反而感觉心跳加速,愈来愈紧张?是直觉又在提醒我,此时正离去年涉险的区域愈来愈近。因预知前方有危险,这次已全然没有了去年那种在无知无觉中漫步时的轻松和安闲。恐惧,心悸,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同履险的兔子,对一切高度警惕和极端的不信任。
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