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点点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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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
南怀瑾
《吴山点点幽》由记述与摄影到编排,统自一人一手之作。换言之,乃个人业余公暇,寄情于山水风物之间,藉以潇洒胸中块垒之抒情作品,大有可读可观之处。
余少时蛰居乡村书屋,心喜山水而身懒游乐,偶取徐霞客游记读之,旁观名家山水画本,疑假疑真,游心物外。虽家近雁荡,而终身未尝登临。古人有言:“欲画龙湫难下笔,不游雁荡是虚生。”其然乎?其不然乎?
壮年因国难战祸,亦曾戎马倥偬,行脚名山大川,尤其如澜沧江、怒江、玉龙山等,以及蜀山剑水,尽日所见,多是“山从人面立,云向马头生”之境。处此情怀,遥想吴山浙水风光,如昔人所作“红似相思绿似愁”,“三生花草梦苏州”,“儿家门巷斜阳改,输与船娘住虎丘”艳句,俨如隔世。及之亲到苏吴,反而望望然顾而却步,深恐被此丘原山壑之优雅,勘破梦思。
今自得观《吴山点点幽》之作,具有“云里烟村雾里山,看之容易作之难”,尤似亲临,岂非幸甚!何况其中有“神仙堕落为名士,菩萨慈悲念女身”之胜因,更为难能可贵,故乐为之记。
西元二〇〇七年六月(丁亥初夏) 记于春申
序
寻找正在逝去的风景
——走进苏州西郊山林
过去总慨叹江南无山,苏州亦无山。虽爱极了苏州巧夺天工的私家园林,惟妙惟肖的刺绣技艺,清丽妩媚的昆曲评弹,古朴婉约的水巷风情,但目光陷在这“假山假水城中园”中久了,终不免有些视觉疲劳和味觉寡淡,想另觅佳境。便将视野向城外放大,只见古城西郊霭霭然有万顷银波闪烁,隐隐然有数脉青山起伏,一幅真山真水大画卷跃然眼底。但前些年因交通不便,很多山还“藏在深闺人不识”,有的则因盲目开采石矿或辟作墓区而丧失了自然风貌,静静地留待后人收拾。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片浸润在江南烟雨之中的软水温山,山不高而秀,林不深却茂,池不大常清,地不远仍幽,人文景观星星点点遍布山隅,吸引我一步步走进去,走进去。灵岩、天平、天池、虎丘、穹窿、凤凰、花山……还有二十里青山半入城的阳山,青螺般浮在东西洞庭山上的莫厘峰和飘渺峰。我见它们如见故人,如遇老友。工作之余,有多少个周末和黄昏是与这片青山度过的?记不清了,只知道正是有了它们,才让人对这块土地,这江南中的江南,更加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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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山,过去几年里,我去的最多的地方(1)
初识花山,我还在外地工作,经常去苏州出差,总觉得苏州除了城中园林,还该有城外山水,好让老朋友有新惊喜,尽显江南尤其是苏州独特的魅力。于是,吴县的同志推荐了两座山,一座是穹窿山,另一座,就是花山。
当时先去了花山。路不太好走,是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停车处和山门也极简陋,但一入山门,清静和谐之气便迎面而来。树阴浓郁,涧溪轻响,古道蜿蜒而上,道旁有大石,上刻明代隐士赵宦光所题“花山鸟道”四个篆体大字。半山绿荫环抱黄墙古刹残基,山门内是一片山凹平地,大殿已荡然无存,只余孤伶伶竖立着的八根金山石凿成的石柱,石阶荒草凄迷,后崖杂树如帐,这就是花山寺大殿遗址,被人称作苏州的圆明园。大殿遗址后的山壁下有条小路,通过一截矮墙间的小门,一直伸往山上。有路二,一经陡直的“五十三参”台阶直上,另一则绕山缓行,两路至中途在一座拔地而起的巨石前会合,再继续往上。巨石如屏,通体风化呈龟裂纹,上刻一盘旋缭绕似不断升腾的“云”字,下刻乾隆游花山诗一首。据说“五十三参”石阶就是和尚们为供乾隆次日游花山,连夜在整块陡峭的巨石上凿出来的。从“云”字石屏而上转两个弯,就是花山之顶莲花峰了。莲花峰有几块上宽下窄的巨石凌空而起,似摇摇欲坠,却历经千年巍然独立于青天白云之间,欲与天公试比高,人称如莲花驾云。灵气所聚,此山虽不高大却麓秀石奇。周遭绿色丘阜回绕,是距城最近的一处苍翠宁静之地,犹如一座天然后花园。
当时心一动,知道喜欢上了这座美丽幽静的小山。没想到,不久,我便来到苏州工作生活,真的与花山相邻为伴了。
从此,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阴晴昏晓,有时累了病了,有时仅仅因为思念,只要可能,我都会去这座后花园。去的时候,往往不是中午休息时间,就是傍晚下班以后,彼时大抵无人,唯有空山寂径与幽林清泉相伴,这才是我最喜欢的。上得山顶,总爱散坐于石崖旁的大圆石之上,东面长天下的远方是渐渐长高的城市、工厂和日益萎缩的田野,我刚从那里来。而西面及我的脚下是葱茏的山麓与丛林,让人觉得这座山如同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将喧闹物化的现代与安宁和谐的自然作了一个区隔。一踏上幽静的花山鸟道,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更不用说上到山顶了。人在升高的同时,会受到四周山林的净化,产生与之融为一体的向往。所以我在山上是选择朝向的,我更多背对市井,面朝花山葱茏的山脉,得以让身与心俱飞翔。
我会久久独坐。有时背依落日,有时面拂轻风,静静倾听山谷里一声声清脆的鸟鸣,用目光轻抚山野之中无名草花簇拥着的岩石。沉静下来时,觉得自己和这山上的一块石,一棵树,一枝草,也没什么两样。
漫山遍野都走遍了。经常会陷入荒榛之中或止于石崖之下,迷失了路径,身上往往挂花。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上山时,就会长袖长裤以备,但即便如此,脸与手仍会被茂密的枝条草刺划出条条红痕。算是我和花山亲密接触的纪念吧,我想,谁叫你常弃石阶而走草莽呢?
夏日的时候,满山的植物疯长,淹没了条条细狭的支路。若硬要过去,两腿须在草丛中哗啦哗啦如蹚水一般,双手还要配合不断拂开横斜的树枝或浓密的草叶,有时会想,我的经过,惊扰了多少隐在草丛之中的小生灵呢?便故意将草叶弄出更大些的声响。一天中午,我正顶着骄阳走在山道上,不知为何忽若有所动,伫足回头,荒草簇拥下的小路空寂无物,再细看,原来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四脚蛇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浑身翠绿,像飘落在地的一片竹叶,难怪不引人注目。两粒细如芥粒的小圆眼也碧绿如身体,正昂头细细观察闯入它地盘的不速之客,是一种好奇而非攻击之态。我也保持原地不动扭头观看的姿势。相互注视片刻,我便先行走了,留它独自逍遥,也留一山蝉鸣在身后。
秋天的花山黄黄绿绿,又渐渐地变红变褐。银杏树金黄华贵,美得如同童话中的仙姝。漫山的野栗树不断摇落枯叶和包着褐色刺衣的果实,山草也在枯萎,原本难觅的小路开始显露。秋日是登高的季节,站在山顶,锦绣谷就在脚底,如同人生,进入收获的境界,却五味杂陈,只能道一声“天凉好个秋”。这个“好”字,什么都在里头了。
进入冬季,即使在最冷的时候,南方的山也是温润的,只是脱去了外套,将浑身的筋络坦露了出来。有太阳的时候,在清减了许多的花山里走来走去是件很惬意的事。冬日的山野如同退潮后的海底,虽有高崖丘壑,毕竟一切尽收眼底,给人相对深入的机会。凭了这一览无余的视野,我常常在山中确定某个方向,翻崖越岭,每次总能抵达那些新的高地或处所,一直能走到确实无路可走的地方,最后伫足在一片壁立的高崖下,或某块标志般兀立的圆石上。这在夏日是不可想象的,那时植物的海洋只以使人“望洋兴叹”。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春天的花山。至今犹忆第一年来苏州后去花山的情景。那是2001年3月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时天正下着雨,一到花山,巨大的水声便轰然扑来。刚踏进林荫深深的幽黯山路,天外忽然大雨骤至,全山更是流水激泻,声如雷鸣狮吼。山溪瞬间暴涨突破路畔涧沟,在古道上恣意奔流。林荫如伞如盖,成了头顶天然屏障,虽山外大雨,密林间仅小雨,只是天更暗,涧水冲洗过的石阶更亮,天地间如同响彻万马奔腾的蹄声,让我想起纺织车间开足马力全速转动的机器,那万千飞梭同时撞击时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响。
小小花山,哪来这么大的水流与声响,该积蓄多少激情与能量?
从早春到暮春,多雨的江南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此时的花山,从石缝、石阶、石壁、石崖上都渗出殷殷的绿苔,如纤秀的丝绒碧毯,把原本黑色、白色、黄色和褐色的石头,全变成了温温润润的翡翠。在这样的翡翠谷中行走,脚步总比往常更小心,不仅防滑,更唯恐践踏了山道上茵茵的绿苔。只有在苏州,也只有在花山,才有这样的嫩绿,从每一寸土地,更从每一块石头的深处渗出来,渗出来,不光把山,也把空气都染绿了。
这时候的花山,是只活生生的绿毛灵龟,浑身水淋淋,绿莹莹的,充满了灵性。
与花山互为表里的天池山
天池山在木渎镇境内,与花山实为一山两名,东麓为花山,西麓即为天池山,因山半有池故名,是连绵丘岭中深藏的又一处幽深之地。那里面林木苍翠,石径幽长,最宜雨中前往。第一次去天池山是在上世纪90年代末,恰是春深水丰时分,天池让我一见惊艳:路是青苔玉,山是翡翠盆,雨无声而水有声,一路溪唱涧吟,绿意深浓,与杭州的虎跑颇有几分相似。但此山一如苏州的特点,也十分精细和秀美,若与虎跑相比,恰似嫁与周郎的小乔之对孙权夫人的大乔。那三面秀山环绕的清清池水,便是小乔明媚的亮眸,历经沧桑仍清纯如故。山里有众多大树古树,还有树林、竹丛和各种蔓生植物,枝繁叶茂,一看就是被精心保护的结果。一些古老的建筑,如元代寂鉴寺遗存的石殿石佛等,黑黑矮矮地坐落在山崖下,似乎早与山与古树连成了一体,十分相宜。连那深谷般的寂寥和幽暗,也给人空静与闲适的感觉,可能因为古树参天,也因为山崖和路石好像总是湿漉漉的,色彩也十分的和谐与古朴。
山中茶室幽暗,寂无人影。泡上一壶用山泉冲的碧螺春茶水,窗外的绿叶密密匝匝,把茶室也染成绿色的了。这时候,茶水碧绿、空气碧绿,心情也是碧绿的,好清雅宁静的地方啊!
2001年的春天,我约女友星期天一同去天池山喝茶。那天是阴天,天池本来林木遮天蔽日,枝繁叶茂,即使暑日,经绿荫过滤,这里仍是一个清凉世界。阴天,更如沉在深绿的潭水之中。
在这样一种阴湿而微暗的环境里,不宜静室独处,正好两人以上,捧一杯清气袅袅的绿茶,谈天说地聊家常。我俩聊的也都是家人儿女,与普通女儿毫无二致。不觉天色渐暗,园门已关,山空水寂,飞鸟归林,最后只剩了我俩。我熟练地带女友绕出边门,她笑道:你倒像是这里的主人了。
到天池山,除了喝茶,我还会去爬山,山顶就是莲花峰,山后就是花山。峰顶拔地而起数块巨石,形似盛开的黑色莲花,是两山共有的皇冠上的明珠。据《吴地记》,该山“晋太康二年,生千叶石莲花,故名”,可见为天地钟灵毓秀之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