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六0年代-第3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管师傅:哦, 这个不行。
妈妈:为什么?
管师傅:我们有规矩,都要排队,我还没轮到,不能抢先。
排在最前面的一位工人见这边有动静,走过来问妈妈:去哪里?
妈妈指着管师傅说:我们是朋友,他送我来,也送我回去。
那工人没意见,走了。可管师傅说什么也不答应,说:坐谁的车都一样,你到前面去叫一辆。
妈妈:这怎么好意思。弄得你半夜没睡,现在还要在这里等活。你一天只休息几小时啊。
管师傅:我们都这样。
妈妈:不一样的,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睡到天亮的。你带我回去,还可补个回笼觉。
管师傅却说:我们领导说了,每个三轮车工人都要有程德旺的境界。
不声不响的管师傅居然也了解时事,有所追求。
妈妈很为管师傅感动,回家后和爸爸商量写封表扬信寄去,既然管师傅很重视“单位”和“领导”的。向管师傅要单位的地址和领导的姓名,管师傅坚决拒绝,说,我们都这么做的。不这么做就不对,就是犯错误。为了这个也要写表扬信,我们领导一天到晚收信也来不及。
管师傅还说:我们都在学程德旺,每个星期都有政治学习。领导要求我们学榜样,见行动。
后来,妈妈买了一本收有程德旺劳模事迹的书送给管师傅,他终于收下了,很高兴。
书,怎么了?
那天,和管师傅道别后,点点对妈妈说:我们乘43路回去吧。
妈妈答应了。看到点点精神好,妈妈悬了半夜的心放了下去,她知道点点的要求是有她的小九九的,但只要她高兴,只要她有心情有精力打小算盘,妈妈都乐意答应。
在43路车站的附近,有个小书报亭,林林总总的报刊、杂志、书籍,很吸引点点。因为书报亭很小,那些五花八门的书和杂志挤在一起,比起在新华书店里诱人得多。每次经过,点点都想去看看,买一些回家。点点知道,从医院里出来,妈妈是不会限制她买多少书的。
更令点点欣喜的是,她看到哥哥了。她用力闭上眼睛。她在书里看到过,一个人发烧过度会产生幻觉。她睁开眼的时候,哥哥还在,正朝自己走来。她高兴地问: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妈妈也问:不是星期天,回来干什么?
哥哥:市里召开红卫兵成立大会,学校派我来参加。班主任让我顺便买些书带回去给班级图书馆。
哥哥的学校在一个小县城里,那里的新华书店书源很匮乏,远不能满足这所重点中学高中生的需要。
点点问:什么是红卫兵?
哥哥想了想,说:就是,毛主席的红色卫兵。就像列宁的卫兵一样。
语文课上学过《列宁的卫兵》这篇文章,点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她能搞懂的是,这一定是件好事。哥哥读书好,什么好事都轮得到他。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哥哥,你不是共青团员,对吧?
在点点的印象里,读书好的人就该入团,可是哥哥退了队以后,没有入团。点点很想看看哥哥戴着团徽时神气的模样,可是哥哥一直没有。
哥哥反问:为什么要入团?
点点一时回答不上来。
哥哥:入不入团没关系。
点点:但是,雷锋说,人生有三件大事,入队,入团,入党。
哥哥:那是雷锋工作以后说的。毛主席说过,学生以学为主。我们当学生的,只要把学习任务完成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点点:入团很难吗?
哥哥:不难。
点点:不难为什么你不入团。
哥哥:因为不难,所以才不入。
点点不解地侧着头看哥哥。
哥哥:长大你就知道。
点点“哼”了一声。哥哥总小瞧自己,说自己小。
哥哥见点点有些不高兴,说:告诉你吧,一大清早,拿着把大扫帚在校门口扫地,让来上班的老师都看见。课间休息的时候,到厨房去,揭开同学的饭盒,人家明明已经加了水,他还去加一点,有时加多了,饭都成粥了。这还算好的,有些人就爱打小报告,到老师那里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只要肯这样做,准定能入团。根本不看学习成绩。你说,有没有意思。
点点理解不了,她没遇到过这样的同学,说: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一到十五岁就申请入团。
点点已经看过团章,把入团的事项搞得很清楚。
妈妈对点点说:好了,少说话,养养精神。要什么书自己挑。
这时,已经到了书亭,点点和哥哥都挑了不少书。但还是买少了。后来妈妈说,早知道,那天把书亭里的书全买回来。说那话的时候,*已经好些日子了,点点把家里的书全都看遍了,埋怨妈妈怎么不多藏些书。妈妈说谁知道形势会发展到连书也买不到。妈妈心底里总期盼儿女比自己强,爱看什么书,以后让他们长大了自己买。
这一天,点点累了,还是和妈妈坐三轮车回家。哥哥把他们送上车,仔细地把车篷拉上,把所有的结扣好。
三轮车的车厢里很暗,工人很骑车的是个年轻人,人高马大,力气也大,把车踩得飞快。但好像并不顺利,车子不时拐着弯向前,有时则很慢。后来,干脆停下了,三轮车工人不停地揿着车铃,但车子还是动不了。
点点听到外面的喧哗一声紧似一声。她悄悄扯开一点车篷上的一块毡布往外看。已经到老坟山了,那里集聚着许多人,连门前的两个石狮上也站着许多人。石狮很高很大,单单那条蹲着腿就有点点整个人这么高。平时,再顽皮的男生也没法攀到石狮的身上。这会站在上面的,全是大人,他们仿佛占领了制高点,引颈往老坟山里面看。
点点问妈妈:他们在干什么。
妈妈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点点病假几天,看了几天闲书。病愈上学,经过老坟山时特地仔细观察了。那里已经没了人,但地上有许多碎纸残片,有的在风里微微地起伏,仿佛不甘零落,有的则已经被无数只脚踩进了泥浆里。草地中央有几堆黑色的灰烬,一阵风吹来,灰烬飘得很高,然后往四处洒去,公园里到处蒙着黑灰。
点点不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
学校里,大家都在谈论着。秦万余最激动,他看到了全过程,很想叙述出来让大家分享,叫着:听我说,你们都听我说老坟山事。
感兴趣的人不多,大家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秦万余:红卫兵在老坟山里烧四旧。
赵慎莉:扫四旧。
她以为秦万余说错,替他更正了。点点则一直听说扫四旧,但不知道具体的扫四旧是怎么个扫法,很好奇。
秦万余:不,不扫四旧,是烧四旧。
赵慎莉叫了起来:你反动,你说不扫四旧。
秦万余慌忙纠正:我不是那个意思,是……,反正,烧四旧,也是扫四旧。
他不再管别人怎么理解,只顾自己绘声绘色的描述:红卫兵把一大堆四旧……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有报纸,画,一卷一卷的,好多,椅子,那椅子上雕着一条凤凰,凤凰是四旧,康乐球,扑克牌……,堆得像小山一样。我都来不及看清。对了,最多的书,。一个红卫兵在上面浇了两桶汽油,另一个红卫兵点了根火柴往上一扔,“哄”的一下,全着了。那火冲得比楼房还高,烧了半天还没烧完。
有人信,有人不信。秦万余说话总那么一惊一诧地让人听着不踏实。而点点关心的是书,问:书也烧?
秦万余:当然,好几卡车呢。司机把车斗翘起来,直接把书卸在地上,就像卸黄沙石块似的。
他边说边用手比划了一下,表示有那么多的书被扔入火中。
季蔷问:扑克也烧?
秦万余:也烧。
季蔷:扑克也是四旧?
秦万余:扑克当然是四旧。
点点有些想不明白。前些日子,学校里提倡玩健康游戏,里面就包括扑克。大家玩得最多的是二十四点,四张牌,用加减乘除任意算法,谁先算出“24”的答案,谁就赢。没有扑克,怎么算二十四点?
秦万余:烧得最多的是书。还有许多人骑着黄鱼车把书送过来,送过来了就把书扔进火里。
怪不得那天点点在路上听到铃声焦灼地响成一片。点点有些可惜,问:都烧了?
秦万余:都烧了,四旧嘛。
说着,秦万余朝点点的手看了看。点点正拿着一本小说书,已经很旧很破了,纸都卷了边,泛了黄,里面的字都是繁体的。秦万余说:你这本也是黄色书,也得烧。
这本小说点点差不多已经看完了,题目是《三个老师》,写的是作者“我”的三个老师。第一个是私塾先生,很严厉,“我”常受到他的体罚。第二个是解放区里新来的老师,和蔼可亲,教了“我”许多文化知识,也引导“我”走上革命道路。第三个是“我”参加革命后的文化教员。这样的书,怎么会是黄色书。秦万余说着说着就不着调。点点不屑地“哼”了声,走了。
秦万余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还有炮仗,一串串、一盒盒的往火里扔。一碰到火,就炸,嘭——啪,辟辟啪啪,咝——。
秦万余像演口技似的形容着炮仗沾火的音效,说:还有焰火,五颜六色,串得半天高,和国庆的焰火一模一样。可惜在白天,阳光太强,什么也看不见。要是在晚上多好。
秦万余很是遗憾。但不一会,他又兴奋了。他此刻的听众,男女同学都有。平时,班级里男女生界限分明,彼此基本不讲话不交流,秦万余一年都难得有这么多女生看着自己,兴奋点一个连着一个。
秦万余:还有更……更那个的。
他实在找不到“更”后面合适的词汇,只得笼统地说。
秦万余:你们知道是什么?
他故弄玄虚,停顿了一下,但不等同学们猜测,马上自曝谜底:是剃头!
剃头?剃头和四旧有什么关连?大家都不理解。
秦万余:在火堆周围,放着十几个凳子,十几个人坐在上面,有男的,也有女的,都在剃头。那些头,奇形怪状,都是资本主义样子,四旧。
大家不知道资本主义的头是什么模样,四旧的头又是什么模样。秦万余神神秘秘地说:反正啊,和别人不一样。有点样成老师那样。
越说越离谱了。正好上课铃响,大家四散开去回自己的座位。
成老师进来了。他一脸正气,怎么看也不是资本主义。
就如同以往所有的课间闲聊,觉得荒诞,就再也不重提这个话题。学校生活稍稍起一下涟漪,又继续向前漫延而去。
可是同学们眉飞色舞地交流着的却是真真实实的所见所闻。破四旧立四新在街上卷着狂潮。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亲历着,有的看到斗流氓阿飞,有的看到剪小裤脚管,有的看到一大堆资产阶级的奇装异服,统统扔进了垃圾堆。
老坟山里躺着的是一个很大很有名的读书人。几百年后,他的坟前,却成了焚书场。
书怎么了,为什么要烧掉。点点想不明白。妈妈说这是大人的事,但大人好像并不关心。弄堂里没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