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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20部分

小说: 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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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布:骑兵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从此,骑兵成了一个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个军人。
实际上她从未忘记过他。
我送她出门时说:“耐心活下去。最终人反正都得死。你刚才那样太仓促、太窝囊,只图一时痛快,把肉体结果掉,留下一个污渍斑斑的灵魂你就不管了吗?……”
帐篷在她这个方位看来,呈现那种费解的银色;并且比她印象中高大许多。她站了一会儿,等心里和身上都干净些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声枪响。
在后来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小点儿否认她听到了这三声枪响。
毛娅把枪横过来,对他喝:“再过来,老子就跟你拼了!”
他对她的威胁嘿嘿直乐,全当一个小孩闹着玩。他逗她转圈,她跑他也不认真追。
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泽。
毛娅在这时看见了沼泽。她头一次看见它就见它在吞噬生命。毛娅喊着沈红霞却得不到回应。
草地男人称心如意地听着女学生娇嫩的哭声。他拖着疲沓的马,稳稳地上来收拾她。
毛娅感觉一股温暖的膻臭从背后扑来。忽然地,这股味不再令她嫌恶令她发指,毕竟同是热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凶恶与狰狞消失了,看看沼泽,他明白了一切。他见女知青将哭红了鼻子眼的脸蛋转向他,颠三倒四地用当地话叫着。他看见了死马和半死的人,沸腾了一夜的血冷下去了。他对毛娅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无形无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觉地站到了一起,势必联合,势必搁下他们无论多持久的对立。他必须救她们,否则他将终生受古老血统的蔑视。他将在他的民族中无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着他像看着靠山。他一动不动,他清楚这种救援不是那么简单。毛娅按他的手势将两匹马的鞍子卸下,铺架在沼泽上。他脱下皮袍,赤着上身在远处砍红柳。腰刀砍树枝显得不胜任。天渐亮时,马鞍及树枝在沼泽上搭了座浮桥。他干完这一切,对毛娅说,只能救人,他可不愿冒死救畜生。那匹小马就让它死去吧。非*凡
男人像旱獭那样慢慢爬着,四肢平摊,分散着体积与重量。他解了腰带,拴在已昏迷的沈红霞肋下,猛地使劲,便将她拔了上来。沈红霞在这时睁开眼,看看四周,发出奇怪而低哑的声音。毛娅听出,她是在喊:先救马。她被一截截拔上来,一点点脱离沼泽。毛娅始终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发誓:马在人在,人在马在。那是她们曾经就着开水喝进肚里的誓词。
男人终于将她弄上岸。他由于紧张和吃力,浑身大汗。
毛娅看见他胸脯上乌黑的卷毛濡湿了。
沈红霞被小马绛杈嘤嘤的啼哭再次唤醒。她挣开毛娅的怀抱却站不起来,她像没有下肢了一样。她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用恳求与威逼的目光直瞪毛娅。
毛娅明白她饶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泽里玩一次命。男人却说:“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救马,说不定死个球”。
毛娅感激得几乎给他下跪。“你知道,他们都是军马,是良种马……”
“它们干我球事。”他笑笑说:“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手在多毛的胸脯上摩挲,摩得沙沙响。
毛娅见那莽原般的胸脯迫她而来,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满原始的凶险与诱惑。讨价还价开始了,她当然明白他要她偿付什么。
沈红霞束手无策。她用尽全力悄悄移动着身子,在她手尚未够着枪时,他的脚已踩住它。然后他用脚挑起枪,它立刻飞到几十米开外去了。他用他的皮袍裹住她,拴紧两只袖子,等于将她捆绑住。他一面安慰她:“我不会拿你个半死人怎样。”沈红霞猛闭上眼,这个浑身精赤的男人让她险些咬穿嘴唇。他转向毛娅,完全像个偶然直立的四足动物,全身的毛在晨风中张开竖直。
毛娅说:“畜牲畜牲畜牲!”
他一点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脸清洁的唾沫。
毛娅说:“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皮大衣扒走。”
沈红霞把眼闭得更紧。小马和毛娅的叫声像根细线,在她神经上来回拉扯。
毛娅在他身子下面挣扎,脊背已磨破。
叔叔正赶上看这一幕。雾从沼泽升起,他一侧是发白的半只太阳,另一侧是浅红的半只月亮。
一男一女浑身滚满黑的泥白的霜。一个白色身体和一个黑色身体打成了结。就这些,什么都还没开始。叔叔出现在天幕上,毛娅不动了。他居高临下,用很纯的当地话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鹰熬多久了?”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这个着一身发白又发黑的军装的人。他下马只需一闪身。大个儿的脑壳,脖子完全没动。他是他们民族最崇尚的一种形象。这副粗陋凶恶的容貌被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玩玩妞,爷们儿。”他嘻着脸,身子已松垮了。
叔叔这时在走近,却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男人忽见他伸两个手指,往左眼窝一掏、一挤。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里。他将它在手心里搓搓,又在衣襟上蹭蹭,然后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装进口袋。
这是叔叔殴斗前唯一的准备动作。
这个动作为方圆百里的人所熟悉。假如有条汉子会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别惹这个睁只眼闭只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说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这个独眼龙果然名不虚传。他可以使自己在逼迫对手时长高变粗。他眼看他比原来的体积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毛娅。
毛娅东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条条地已跳上光背马。叔叔并不追他,从从容容掏出枪。
“砰!砰!”
毛娅抱着一堆衣服扑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没有血和尸首。叔叔走过去,拾起一对被枪子打断的银耳环。然后叔叔看也不看毛娅,她正用衣服浑身乱遮。叔叔捧起沈红霞的头,灌了她满满一口烧酒。沈红霞将发直的目光盯着沼泽:绛杈!……
叔叔说:“我来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难万难我来就妥了。毛娅出神了,盯着那双银耳环。叔叔将衣袋里的眼珠取出,放进嘴里吮吮,它像颗糖球一样在他嘴里跑。他衔着眼珠对毛娅说:“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后他吐出眼珠,往眼窝一塞,空瘪的半张脸立刻饱满了。毛娅媚媚地对这只眼珠微笑起来。
从此毛娅心里总有个人在渐渐走近,变大。一个人从荒草丛生的远处走来,大得使她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块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倾慕那手臂持枪时的从容劲、挥洒劲。那小臂甚至轻柔,带几分倦怠。它赶在你意识之前抠响了枪。你觉得它在舒展的同时行了凶。一切都来不及看清,但那举枪射击的全过程都留在你心里,你是在日后的一遍遍回忆中看清这过程的。
叔叔就这样庞大无比地进入了一个处女的身心。就这样,在她意识中一次次举枪、射中她的靶心、从外环渐渐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击中,逐渐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爱情就是这个样子。
爱情就是叔叔举枪的样子。非^凡
小母马绛杈始终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样一步一跌地被带出沼泽,沈红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时刚意识到永别——母亲被永远留在那里了,那就叫死。它不断回望死去的母马,拒绝随人们离去。它双眼的稚气毁灭了,从踏上沼泽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红霞整整一个冬天都在伤痛中度过。叔叔抱着她跨上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场部医院,他大喊:救人呐!才把她惊醒。医生指定一张床,他将她仔细从怀里捧出。医生掐黄瓜那样掐看她双腿的冻伤程度,说:糟了糟了,再冻一会儿恐怕就要截肢。叔叔问:什么叫截肢。医生咬牙切齿在她腿上比划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枪来:你敢。要断她腿我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样将枪抵住医生的腰眼,监督了整个治疗过程。沈红霞被勉强留下来的双腿一沾地就疼,父亲信上转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关怀,信上说:叫你坚强些,就算从头学习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彻底摧残了。从此便常以剧痛来提醒她,曾度过怎样无愧的一夜。牧马班的姑娘来医院看她时,发现她变得更温和,实际上是变得更寡默。她问绛杈,问红马,问班里的一切,问的时候总笑微微的,但人们明白那正是她的严厉。她扶着拐杖慢慢从床上站起,所有人都发现她长高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断地晃。两条腿给她折磨,也给了她独特的坚毅步态。她就迈着这样老者般的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出医院,走进先进知青的讲用会。所有人都给有这样一种步态的姑娘让路。她缄口不提自己的双腿换了匹良种马驹。她对自己在那一夜里所经历的磨难,只轻描淡写地笑笑:我只不过多坚持了一会儿。至于她的腿,那长在她青春躯干上的两条老寒腿,她让人们去体察,去惊叹。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这双腿的光荣。她把具体的、有声有色的光荣让给了毛娅。
毛娅戴上大红纸花,塌鼻梁大眼睛的面孔焕然一新。她差点被公认为漂亮了。连女子牧马班的姊妹见她登上讲用台时,都对她的形象有了新认识。毛娅一路讲用到军分区,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几乎把她当成个美人儿。
下了头场二场雪,畜生开始由高地往下赶。自从毛娅和沈红霞当了先进代表后,柯丹总是一天到晚骂着谁。有人顶嘴,她便上来把你放倒。现在她们不论真打假打,统统叫做摔跤。相互间的不满通过这种猛烈的肉体冲撞得到发泄与报复。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干牛粪回来烧火,因为实在冻得凶,脚板心都长了冻疮。柯丹却骂她:“笨得厨牛屎!灶都烧不来。”老杜不吱声,烧得满帐篷乌烟瘴气。
柯丹又骂:“你想把老子们眼都熏瞎呀?积极个锤子!”
老杜还嘴道:“有人看人家当先进,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从灶边踢开:“你晓不晓得这么大烟子咋回事?你拣的牛粪里有狼屎!……”
老杜于是跟她打起来,从帐篷里滚到帐篷外。最近每个人都对班长积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机会轮番上去跟她打。反正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实质可以偷换,亲仇可以任意解释,任意转化。柯丹发现这帮女学生大有长进,下手狠多了,劲头也足了,全亏了她平时的训练。她们再不像过去那样不经打了,有时还能打赢。
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压在最下面。除了小点儿在一边嘻嘻笑,几乎人人上了阵。小点儿用红毛线勾织一条围脖,手指全是冻疮却依然灵巧。她笑嘻嘻说:“瞧咱班多团结,抱成一团。“班长,你跟群众打成一片了。”
小点儿发现她们打得再不要命,事后从没人记仇。怒火及时发出去,仇就无暇积攒。这样往死里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战之后,必定是一段较长时间的和平宁静。一阵相互摧残之后,必换来空前的亲昵。不过小点儿从不参加进去,只有她明白这是真正的恶斗而不是什么摔跤。再说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趁她们打着,她将织成的红围脖一系,往场部去了。她拎上盐和豆瓣篓子,本可以骑马去,但她更愿意在路上招招手,让哪个男牧工搭她一截。她听见身后有炮车来,便站住了。
老远她就看清那辆炮车上坐着叔叔。突然地,非凡,她决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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