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完结版-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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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想起当时发生的几件事,却一件也无从想起。无奈,便在脑海中推出彼得·冯达驾驶摩托飞驰的场面。俄顷,这场面便同斯特佩沃尔夫的《让人生充满野性》重合起来,而《让人生充满野性》不觉之间又变成了马宾·基的《悲哀的谣言》。大约是序曲相近的缘故。
“想什么呢?”胖女郎从前面投过话。
“没想什么。”我说。
“唱支歌?”
“歌就算了。”
“那,你看做什么好?”
“说话吧。”
“说什么?”
“说下雨如何?”
“好的。”
“你记得的雨是怎么样的呢?”
“父母兄弟死的那天下雨来着。”
“说点愉快的吧。”
“也好。我是很想说。”女郎道,“况且除了你,我也没人可说这种话。……要是你没情绪听,当然不说也可以。”
“既然想说,还是一吐为快的好。”我说。
“那是一场分不清是下还是不下的雨。从一大清早便一直是那样的天气。满天空是灰蒙蒙的云,一动也不动。我躺在医院床上,始终仰望天空。时间是11月初,窗外长着樟树,很大的樟树,叶子差不多落了一半,从树枝空隙能望到天空。可喜欢看树?”
“啊,怎么说呢,”我应道,“算不上讨厌,只是没特别注意看过。”
老实说,我还真分不出柯树与樟树有何区别。
“我顶喜欢看树。一向喜欢,现在也喜欢。一有时间就坐在树下,或摸树干或仰望树枝,就这样呆呆过几个小时。当时我住院的那家医院院子里长的,也是一棵相当气派的树。
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只顾看那棵樟树枝和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最后连每条树枝都一一印在了脑海。对了,就像铁道迷对线路名和站名倒背如流一样。
“樟树上常有鸟飞来。各种各样的鸟:麻雀、伯劳、白头翁,还有不知名的颜色好看的鸟,有时鸽子也来。飞来的鸟在树枝上歇一会脚,又不知飞去了哪里。鸟对下雨十分敏感,知道?”
“不知道。”我说。
“每当下雨或快要下雨的时候,鸟们绝对不会出现在树枝上。但雨一停就马上飞来,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简直像在一齐庆贺雨过天晴。不明白是为什么,或许雨过后虫子马上爬出地面,也可能单单因为鸟喜欢雨停。这么着,我得以知道天气变化。见不到鸟便是有雨,鸟一来叫雨就停了。”
“住院时间很长?”
“嗯,将近一个月。以前我心脏瓣膜有问题,必须动手术。据说手术非常难做,家里人都对我不抱多大希望。结果却只有我活下来并活得好好的,其他人都死了,也真是不可思议。”
她就此止住话头,默默前行。我边走边想她的心脏、樟树和小鸟。
“家人死的那天,也是鸟忙得不可开交的一天。因为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鸟便随之忽儿出来忽儿离去折腾个没完。那天很冷,像冬天的尖头兵似的。病房里通了暖气,窗玻璃迷濛一片,我不得不再三擦拭。从床上爬起,用毛巾擦罢,又折身回来。本来是不能下床的,但我很想看树看鸟看天空和雨。住院时间久了,那些东西竟成了命根子。你住过院?”
“没有。”我说。总的说来,我健康得如春天的熊。
“有一种红翅膀黑脑袋的鸟,行动时总是成双成对。相形之下,白头翁的装束朴实得活像银行职员。但它们都同样雨一停便来树上啼叫。”
“那时我这祥想来着:世界这东西是多么神奇!世界上长着几百亿几千亿棵樟树——当然也可以不是樟树——上面有阳光照射有雨水浇淋,有几百亿几千亿只鸟儿歇息或飞离。每当想起这幅光景,我就不由涌起莫可名状的感伤。”
“为什么?”
“世界上大概有不可胜数的树木不可胜数的小鸟不可胜数的雨珠,而我却连一棵樟树一个雨珠都好像理解不了,永远理解不了。或许将在这连一棵樟树一个雨珠都无法理解的情况下年老死去。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可救药的怅惘,独自掉下泪来。边掉泪边盼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然而没有这样的人,只好孤零零地在床上哭个不止。
“哭着哭着,日落了,天黑了,鸟们也看不见了,我也再不能确认雨下还是不下。就在这天傍晚,我的家人全都死了。而我知道这个噩耗则是那以后很久的事。”
“知道时很难过吧?”
“记不确切。当时也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我记得的只是没有任何人能在那个秋雨飘零的黄昏紧紧拥抱自己。对我来说,那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在又黑暗又孤寂难过渴望别人拥抱的时候周围却没有人拥抱自己——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知道,我想。”
“你失去过所爱的人?”
“不止一次。”
“所以如今只身一人?”
“那也不是。”我一边用手指撸着腰带上系的尼龙绳一边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只身独处。大家都在某处多少相接相触。雨也下,鸟也叫,肚皮也被割,也有时在一团漆黑中同女孩接吻。”
“不过。如同没有爱世界就不存在一样,”胖女郎说,“如果没有爱,那样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没什么区别,既不能用手抚摸,又不能嗅到气味。即使花钱买很多很多女郎同床,即使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孩困觉,也都不是实实在在的,谁都不会紧紧搂抱你的身体。”
“我可没动不动就买女孩,也没见谁和谁困觉。”我表示抗议。
“一回事。”
也许,我想。任何人都不会紧紧搂抱我,我也不会紧紧搂抱别人。我就这样一年老似一年,像贴在海底岩石的海参一样孤单单地一年年衰老下去。
由于想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女郎已在前面站定,撞在她软乎乎的背部。
“对不起。”我说。
“嘘!”她抓住我的手腕,“有什么声音,注意听!”
我们定定站在那里,侧耳倾听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声音似乎发自我们所行道路前面很远的地方。音量很小,不注意察觉不到,既像微乎其微的地动之声,又如沉重的金属块相互摩擦的音响。但不管怎样,声音持续不断,并且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加大音量。声音给人以阴森森冷冰冰的感觉,仿佛一条硕大的虫子蠕动着爬上自己的背脊。而且音量很低,勉强触及人耳的可听范围。
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好像开始随其声波摇摇颤颤。混浊而滞重的风俨然被水冲卷的泥沙在我们身旁由前而后地缓缓移动。空气也似乎饱含水分,湿漉漉凉浸浸。一种预感——正在发生什么的预感弥漫在四周。
“莫不是要地震?”我说。
“哪里是什么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严重得多!”
22。世界尽头……灰色的烟
如老人所言,烟天天不断。灰蒙蒙的烟从苹果林一带升起,直接融入上空阴沉沉厚墩墩的云层。静静观望之间,不由产生一阵错觉,以为所有云絮都是从苹果林产生的。升烟时刻为下午3点整,持续时间的长短则取决于死兽的数量。若是风雪交加或骤然降温之夜的翌日,那令人想起山火般的粗大烟柱便一连持续几个小时。
人们为什么就不想方设法使它们免于一死呢?委实令人费解。
“干吗不找地方给它们搭窝棚呢?”我利用下国际象棋的间隙询问老人,“干吗不保护兽们免受风雪和严寒的摧残呢?其实也费不了多少麻烦,只要稍微有围墙,带个顶棚,就不知可以挽救多少生命。”
“无济予事。”老人头不抬眼不撩地说,“就算搭窝棚兽们也不肯进,自古以来它们就始终露天睡觉,即使丢掉性命也不改初衷。它们宁愿顶风冒雪寒流袭身。”
大校把僧正放在王的正面,森森然加固阵角,两侧用双角埋下火线,静等我挥兵进击。
“听起来好像兽们自愿找死似的。”我说。
“在某种意义上,很可能的确如此。但对它们则是自然而然的,寒冷也罢痛苦也罢。在它们身上,或许不失为一种解脱。”
见老人再不言语,我将猴塞到壁的旁边,以诱使壁移位走开。大校始而中计,继而猛醒,而将骑士撤后一步,把防御范围如针山一般缩于一处。
“你也似乎渐渐狡猾起来了嘛!”老人笑道。
“还远远不是你的对手。”我也笑着说,“不过你说的解脱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它们可能由于死而得到拯救。不错,它们是死了,但到春天又重新降世,获得新生。”
“新生儿长大后又再次痛苦地死去,对吧?它们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
“命中注定。”老人说,“该你走了。你要是不消灭我的僧正,可就输定喽!”
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之后魔术般地朗然大晴。太阳把久违的光线投在冰封雪掩的镇子上,于是积雪消融,水声四起,银辉闪烁,炫目耀眼。到处传来雪团从树枝落地的音响。为了避光,我拉合窗帘蜷缩在房间里不动。我可以把身体藏在拉得严严实实的厚窗帘后面,然而无法逃避光线。银装素裹的镇子如一块切割得恰到好处的巨大宝石,从所有角度反射着阳光,把锐不可挡的光线巧妙地投入屋内,刺激我的双眼。
在这样的下午,我只好俯卧在床,把眼睛贴在枕头上,倾听鸟鸣。鸣声各种各祥的鸟时而飞来我的窗边,时而飞去别的窗口,它们知道住在官舍的老人每人都在窗台撒有面包屑。
也可以听到老人们坐在官舍朝阳处聊天的语声,惟独我一人远远避开太阳温煦的爱抚。
日落时分,我从床上爬起,用冷水洗了把浮肿的眼睛,戴上墨镜,走下积雪的山坡,来到图书馆。在这明晃晃的阳光刺痛眼睛的日子,我读的梦没有往常那么多。处理罢一两个头骨,古梦发出的光便刺得眼睛如针扎一般痛。眼球里面渺茫的空间也变得滞重起来,仿佛填满沙子。指尖亦随之失去平素微妙的感觉。
每当这时,女孩就用湿冷的毛巾轻揉我的眼睛,热一些清汤或牛奶让我喝下去。而清汤也好牛奶也好,都似乎异常滞涩,舌感不适,味道也不够柔和。但喝得多了,便渐渐习惯,品味出其特有的香味。
我这么一说,女孩不无欣慰地微微一笑。
“这说明你已开始慢慢习惯这个地方。”她说,“这地方的食物和别处的略有不同。我们用种类极少的材料做出很多花样。看似肉而不是肉,看似蛋而不是蛋,看似咖啡而不是咖啡,一切都做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这汤对身体大有好处。怎么样,身体是温和过来脑袋里也好受些了吧?”
“的确。”我说。
由于汤的作用,身体确实恢复了温暖,头重之感也比刚才减轻了许多。我闭起眼睛道谢,放松四肢休息脑袋。
“你现在怕还需求什么吧?”女孩问。
“我?除你以外?”
“说不明白,只是突然这样觉得。如果还有需求,说不定你封闭的心会由于冬天的关系而多少开启一点。”
“我需要的是阳光。”我摘下墨镜,用布擦墨镜片,重新戴上。
“可这又得不到,眼睛承受不了阳光。”
“肯定微不足道,能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