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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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具有优良学识,却对我的伤痕的来历问个不停,甚至还用手指尖去数,更有甚者问我用头发遮盖的面颊部分是否还有更大的伤疤。
我因为经过这么大的痛苦,对阿崎婆的话的深远含义才有切身的感受。“你不说别人怎么好问”这句话,如不经心去听,也许会漏掉。但这句话只有对人生有阅历、达观的人才能说得出来。它很有思想性和哲理。
可是与阿崎婆相比,我又怎样呢?她这么圆通老练地包容我,我竟没有察觉,反倒提出愚蠢的问题,问她为什么不打听我的身份。我彻底地察觉到自己的卑鄙和渺小,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感到事到如今该是说实话的时候了。刚才只是作为寄宿在阿崎婆家的人尽义务,讲明自己的身份。而现在却不然了,我决心把一切都一股脑儿说出来。这是出于对阿崎婆的信任,一个对我如此温暖的高尚的人我有什么可以不告诉她的呢?
我低下头,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我扬起脸来直视阿崎婆,首先道歉说:“妈妈,过去我一直没讲我是干什么的,实在对不起了。”然后,我一口气讲了如下的话:
“我不仅有孩子,也有丈夫,家庭是美满的。我是研究女性历史的,来天草是调查研究海外日本妓女历史的,住进阿崎婆您的家也是想采访您妓女时代的生活。这次采访的多数海外妓女的情况将来都要写进书里。而且,我将这一切一直隐瞒到今天,却接受您的好意照料,只能算是一种欺骗。请您原谅我吧!”
说到这里我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哭倒在白天铺好的草席上。
我哭的时候,阿崎婆一直默默无语,等我哭够了,抽抽搭搭的时候,她移动双膝将她瘦小的身体靠近了我。她一边用手摸着我的后背,一边说:“别哭了,起初我以为你是离家出走的女人,中途看到你尽打听外国的事儿,我也就讲给你听了,你难道没察觉吗?”她又接着说:“写我和富美的事,尽管写吧!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关于外国的事,村里的事,我没有一句撒谎的。写真实有什么好怕的。”
听了这话,我心中暗暗吃惊,同时也解开了一个谜,那就是我把要去大江访问富美的想法告诉阿崎婆之后,阿崎婆为什么说“富美可不是向外人讲海外的事的人”,还有她为什么想与我同行。请她讲在海外当妓女的经历时,我唯一的理由是“外国的故事真有意思”。尽管我这理由不充分,她还是精确地讲出自己与朋友的种种经历。在我访问太郎造、阿霜、阿邦的故乡时,她又提供了许多方便。
啊,阿崎婆并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怀着什么目的来找她的。她洞察一切,却还包容了我。明知我是来采访天草人最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却又助我一臂之力。
她之所以这样做,可能像她自己说的是因为真把我当成她儿媳妇,把那份真情给了我。而且她之所以能和我建立感情,也是因为我本人性格属人来熟的缘故吧。而本质上看,还是我和她同住,在她的茅草屋栖身的缘故。前边已经提到过,阿崎婆的家是一个马上要倒的草棚子,铺席子的里屋地面都快成蜈蚣窝了。村里人除了孩子之外没人进那里屋。我和她同吃同住,缩短了心理上精神上的距离。这样一来,当她知道我的目的是来探听海外妓女的经历之后,她仍把我当亲人看待。
阿崎婆抚摸着我的后背,她对我的爱通过她的手掌,也好像传遍我的全身。我的心情略好了一些,我开始直起腰来。阿崎婆取下挂在墙边的我的毛巾,像哄小孩子一般地擦干我的眼泪,静静地说:“哎,你该睡觉了,你明天坐火车会累的。”
小时候,干了坏事被父母责骂之后,父母感觉责骂过分了的时候往往来哄我。那时我的心情既悲伤又有一丝甜蜜。刚才阿崎婆给我拭去泪水时我也体会到类似的感情。我乖乖地按她说的去做了,阿崎婆顺势帮着脱去毛衣和长裤,我就甜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刚睁眼就看见阿崎婆做的可口的白米饭,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烧好的威鲑鱼片当菜。我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吃过了饭,收拾好东西,向阿崎婆正式道别。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钱说:“请您一定收下。”可是阿崎婆说:“我让你住在这儿不是为了要你的钱。”无论如何也不接受。
我说:“这三个星期我连饭钱都没出,至少把饭费交了吧。”争来争去,最后,阿崎婆说:“得,我收下你的饭钱吧。”她从中拿走二千日元,其它再也不要了。
没法子,我把剩下的钱收起来。阿崎婆战战兢兢地说了一句:“钱我收了,我还想要一件你的东西。”问她是什么,她说:“你回东京还会有别的手巾,把你在这儿用的手巾送给我吧!”
我抑制住内心的凄枪,从手提包中拿出了手巾——这是三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使用的,昨夜阿崎婆还拿它给我擦过眼泪。她伸出双手接了过去,说:“谢谢啦,每当我用它就会想起你的。”她的脸上浮现着一丝寂寞的微笑,但她还是很高兴的。
上午八点,我到阿崎婆嫂子和外甥家与金发盲婆道了别,离开了XX村。阿崎婆说至少送我到崎津镇,我们步行到了崎津,在那里我乘上了沿着岛向熊本进发的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站上没有别人,阿崎婆神情紧张地拉住我的手,反复地说着:有机会再来,把你丈夫和美美也带来玩吧!不久,汽车来了,我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她瘦小的肩膀,拿了行李便上车了。售票员发了信号,车慢慢地启动。我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挥手,我见到阿崎婆的脸孔因悲伤歪扭了,一连串的泪珠从她年迈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皱纹涌流下来。我吃了一惊。正在此时汽车加快了速度,她瘦小的身躯不久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汽车从一町田到了本渡镇,驶过了本渡的濑户开闭桥(吊桥)进入天草上岛,再驶入所谓“天草珍珠线”。就要口到丈夫、孩子身边了,而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快活。窗外闪过去的风景美妙绝伦——碧蓝的海水,浮在海面的岛屿,打鱼归来的小船,我的思绪依旧停留在刚刚离别的阿崎婆身上,对这美景无动于衷。——阿崎婆已经回到XX村了吧。回家以后是不是又冲着波奇、咪咪自言自语了?直至昨夜我才领略到她人格的伟大,更使我反复回味。
恕我赘言,当初阿崎婆虽说识破我的来意,但毕竟让我住在她家三个星期,这期间从不问我真实身份,理由是“自己不说,别人不好问”。她为人老练,在思想性哲理性上都达到一定的高度。可是阿崎婆是怎样达到这种境界的呢?
按世界上的一般常识,只有有教养有学问的人,才能达到那种圆通的境地。即读书万卷间接学习别人的经验进行理论上有体系的思考,才能在人生观上成熟起来。
按上述条件观察阿崎婆,她是哪一个条件也不符合。她没上过学,是文盲,片假名、数字等一概不识,从未读过书。然而她说出来的话是那么成熟、老练。只能解释为她通过生活阅历的积累,才能达到那么高境界的。
卖身生活——与多数不特定的外国男性以肉体进行金钱交易,根本无爱情可言,往往容易使妇女身体、精神都受到摧残。人类社会长期以来以一夫一委制为原则,卖淫是违反道德的,不得已从事卖淫的女性被世人瞧不起,她们想过平凡的婚姻生活却得不到实现。她们被社会排斥,并患上可厌的性病,总也逃离不开贫穷。她们在精神上绝望,自甘堕落,沿着反人类、反社会的方向狂奔,也是自然的,谁也不能责怪她们。
可是在这许多人当中也有出污泥而不染的,换句话说,有些人越是接触社会丑恶面,越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变得老练,变得对他人宽容。比如马克西姆·高尔基的戏剧《底层》中的老巡查卢卡就是这种人。
一九○二年高尔基写的这出戏,是以十九世纪俄罗斯的肮脏的旅店为背景的。人物有利欲熏心的旅店老板,浮荡粗暴的老板娘,寄生虫般的小偷儿,酒精中毒的演员,锁匠,妓女,挑夫,醉汉鞋匠,骗子,自称贵族的落魄人。总之,登场人物全是对人生绝望者。在这些人中间,老巡查卢卡无论对谁都十分宽容,他对无可救药的人也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在锁匠的老婆安娜濒临死亡的时刻,他安慰她说:“只要到天国就会幸福的,再忍耐一下吧。”他鼓励酒精中毒的演员和小偷倍倍尔说:“改变我们的心情,迎接新生活吧!”他的历史谁也不清楚,但是对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的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肯听他的话。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话里有什么学问和教养,而是他有历尽千辛万苦后总结出来的智慧和宽容。
如果不怕引起误解来比喻一下的话,阿崎婆除了性别与卢卡老人不同外,她就是日本的卢卡式的老人之一。她流落到遥远的北婆罗洲,度过几十年的海外妓女生活,在生活的底层有时每晚接客三十人次。岁数大了回到祖国,每月的生活费仅有四千日元。她被人瞧不起,既没变成性格乖戾的人,也没有反社会的行为,相反却健全了自己的人格。卢卡老人的同情心是以人为对象的,是欧洲人道主义立场的产物,而阿崎婆不仅对人如此,对猫也这样,她把自己的食物节约下来分给九只猫,其理由是它们也有生命啊。
多数对海外妓女和普通妓女的研究报告,只偏重妓女们悲惨的境遇,只强调研究者的同情,没有涉及她们作为人的价值。当然,妓女问题的研究目的是要杜绝社会的卖淫现象,而不评介妓女们的人格。在报告当中必然要展示卖身生活的悲惨,报告者也势必要同情这些妓女。可是以海外妓女为先例的多种多样的日本妓女当中,在被迫卖身的同一条件下,既有绝望而自甘堕落的人,也有见识了底层社会种种丑恶之后人格越发高洁、老练,在思想上人生哲学上到达一定深度的人。而这,是以往的妓女研究所忽视的。正是如此,我要给在底层被迫卖身的妇女正名,把她们的历史记录下来。
想到这里,我猛地回过神儿来,原来公共汽车已经通过了大矢野岛上了天门桥。天门桥连接大矢野岛和宇土半岛,如从熊本那边过来的话,它就是天草五桥的第一座桥,从天草归去的时候就成了最后一座桥了。
眼前仍是碧蓝秀丽的大海,过了这座桥就要离开天草了。遥望南面的天空向下岛方面凝视,怀着无限的思念的我,在心中默念——海外妓女的岛天草再见!阿崎婆再见!还有她终生朋友富美的墓、阿霜的墓、阿邦母亲的墓再见!为了采访她们的生平,许多天草人对我进行了无私的帮助,祝好人一生平安!
小小的公共汽车终于驶过了天门桥,径自进入九州本土……
尾声——海外日本妓女与近代日本
我的天草之旅距今已经四年了。对于以摆脱城市喧嚣、游山玩水为目的的旅行来说,总会在心头留几枚风景,即便事过一年也令人怀念。但我的天草下岛之旅却与之不同,三个多星期的生活随着岁月的流逝留给我的是愈加强烈愈加沉重的心理负担。我知道,我关于海外日本妓女的报告是非写不可的。然而,四年来我却什么也没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