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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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宣传,往往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她也自诩为天草的名人啦。如果听萨娜讲讲过去的事情,应该会了解到上层海外妓女的生活,从她的谈话中也可以捕捉她今天的意识与感触。
我跟阿崎婆说我想见萨娜后,她的反应并不很积极,穿上她磨破的草鞋,就把我带到盖农·萨娜家。她家外观自然是农舍的模样,从院子里进屋,外间屋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冰箱,还有外国制的摇椅和一块漂亮的外国地毯。在阿崎婆家呆久了的我,见了这些,感觉十分刺目。
阿崎婆叫了门,过一会儿,从里边走出来一个大个子、圆脸、模样周正的老太太——这张脸确实像是不止见过一次了,但不知是在哪儿见过。她迈着四方步从里边出来,左手拿一只外国烟袋,右手点燃一根香烟,一边走一边抽,她无言地将站在外屋的阿崎和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找我有事吗?”
阿崎婆的态度谦卑,口吃地介绍说:“这是我的一位亲戚,这半个月以来一直住在我家,说是想见见你。”我照例寒暄一番,说承蒙她关照一类的话,还补充说:“这次我到阿崎婆家来,听她讲外国见闻很有意思,也想听您介绍一下外国。”萨娜吐着烟圈问:“录音吗?还是一般的采访呢?”
一瞬之间,我简直不懂她的话,又问了一句才知道她说的是录音还是采访,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说:“我既不是电视台的,又不是杂志社的,只不过是阿崎婆的亲戚。因为我感兴趣,才想请您谈谈在外国的事儿。”尽管我恭敬地再一次提出请求,萨娜像是遇到麻烦似地说:“今天我神经痛。”明明白白地拒绝了。
硬叫她讲,既不符合礼貌,也会引起她的警戒。我也就默认了。但我还不死心,想再约一个时间。我说:“那么,明后天等您身体好点的时候我再来拜访。”可萨娜冷冷地说:“我这种神经痛不好治,五天十天也好不了。再说,关于去外国的事儿,和阿崎不一样,我没什么有趣的话头儿。”
话虽说得绕弯子,但她已明明白白地让我得知她和阿崎婆不是一类人,像我这种人再次来找她是给她找麻烦。阿崎婆认为我可怜,从旁插嘴为我说话,我感到她的态度和话语过分小心。萨娜的傲慢——蔑视阿崎婆和我的态度,直到我们恭敬地告别之前丝毫没有改变。
想听益农·萨娜讲她在外国生活经历的打算,是彻底地告吹了。那天晚上,我一边抚着跳到我身上来的猫,一边琢磨,萨娜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新闻界的记者开着新式的汽车,带着电视摄像机、录音机采访她的时候,她肯谈在东南亚的生活,为什么单单拒绝我的请求呢?在我提出请求时,萨娜问我是录音还是采访,如果我是记者,手里拿着录音机,采访结果登在报章杂志上的话,她会答应我的请求,把我让进里屋的。
萨娜拒绝我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我是阿崎婆的亲戚,虽然不能肯定地这么说——萨娜当初出国的时候也许是做海外妓女出去的,但她与有资历的欧洲人结婚了,丈夫活着时,她过着安逸的生活,死后也有遗产,在去外国的日本女人里面她是发迹了的典型,而阿崎婆和她正相反,一直生活在海外妓女的底层,到了晚年还过着最最悲惨的生活。
萨娜的头脑里自然存在着身份地位的意识,这也是人之常情。设想一下,一个至今还抽外国烟的阔人和一个到处拣人家烟头儿的穷人之间,怎么会有共同语言呢?对萨娜来说,阿崎婆这种落魄的海外妓女自称熟人前来套近乎,伤了她的自尊心。要光阿崎婆一个人倒也算了,还有一个谎称亲戚的来历不明的女伴,要听她讲海外经历,就更有损她的自尊。为此,她认为我和阿崎婆身份比她低,板着脸连里屋也不让进,拒绝了我们的来访。
我倒不在乎自己的类似后悔的不快之感,我更担心的是让阿崎婆扫了面子。除了这点心理负担外,我认为对盖农·萨娜的访问形式上是失败了,但实际上取得了大的成功。因为我采访她的目的是想了解上层的海外妓女的生活与意识,对于她的生活虽一无所获,但对她现在的意识至少还亲身感受了。
在见到了盖农·萨娜并遭到冷遇之后,我才认识到阿崎婆为人的伟大。阿崎婆肯收留我在她家住三个星期,也不问我的来历,不管我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女人,要是萨娜能这么做吗?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她我要回东京时,我更加感到她为人的伟大了。
惜别——再见吧,天草
拜访过盖农·萨娜之后第二天,我坐公共汽车到本渡镇买下了两张塑料的铺席和十张包装纸,还买了裱糊拉门的窗户纸、浆糊和图钉。回东京之前,我至少应懂事地为她里屋铺上塑料席面,把掉土渣的墙蒙上壁纸,把煤烟熏黑的拉门和隔扇整个儿糊上新纸。因为无论哪家店都没有壁纸卖,所以只好买了包装纸。
第二天早晨,我说:“哎,妈妈,今天咱们把屋子弄得更漂亮一些吧。”阿崎婆高高兴兴地按照我说的去做了。首先用粗绳子捆了些竹枝叶,把墙上的煤灰拭落,用图钉把包装纸钉在墙上,然后费力气地在里屋蹋踢咪上铺塑料席面。我们把拉门和隔扇运到下边的小河边,光着脚下了河把拉门和隔扇整个儿浸在水中,把麻绳裹成团儿,使劲地搓上边的沾满煤烟的纸。那些糊在上边的纸多是电影广告,被水一冲全都显现出来了。它们是林长二郎青年时代的剧照和山田五十铃童星时代的剧照。对此,我着实吓了一跳。
黄昏时分,拉门与隔扇全部糊上了新纸,安放回原处,我感到一向光线微弱的电灯今天分外明亮。阿崎婆说:“真漂亮啊,简直像宫殿一样,这全是托了你的福啊!”她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在这种时候对阿崎婆告别说要回东京,实在有些残酷,但是我又不得不说。
因为给拉门和隔扇换纸,简省的晚饭比平时吃得晚,把被子铺好之后只剩下就寝这一件事了,猫儿们在一天快结束的时候一只不剩地聚拢来。这时,我正襟危坐着叫了声妈妈。阿崎婆一抬脸问:“什么事?”我下定决心地说:“这么多天以来一直受您老的照顾,我明天就要回东京了。”
阿崎婆一瞬间仿佛没听懂我的话,问了一句:“嗯,你说啥?”于是我又说了一遍,她好像好容易才理解了我的意思似的,脸上分明露出了些不乐意的表情。我垂下眼睛盯着铺席上的花纹,断断续续地说,我来天草已经三个星期了,总担心留在东京的孩子会不会生病,虽然对妈妈依依不舍,但还是必须回东京去,等等。
阿崎婆可能是为了抑制自己内心的情感,把她身旁的猫抱到膝上,抚摸着它的后背,默默地听着我的话。我说完之后,她沉默了好大一阵子,依旧无言地抚着猫,过了一会儿,她把猫从膝上放下去,用平静的口吻说:“是吗?我知道了。还是回去好,早些回去吧。你也担心孩子不是吗?孩子更想妈妈啊!”她不仅说了这些,还说:“你早晚也是要走的人,难为你这么长时间住在我这儿。实在太感谢了。这半个月以来我渐渐地真把你当成我儿媳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啊!”
我这闯入她生活的人对她来说肯定是一个负担,使她经济更紧张。但反过来我的到来确实使她孤独单调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这自然也使她很欣喜,所以我曾设想也许她会挽留我的。可是,当我一提留在东京的孩子让我不放心,她二话没说就让我回去了。因为她年仅十岁就被人贩子带到南洋,知道想家想妈妈是什么滋味,所以她才能站在离开妈妈生活的美美的立场考虑问题,体谅我挂念女儿的心情,这次她连挽留我的话都没说。
阿崎婆这样体谅我,我实在感谢。仔细想来,她不止一处为我着想。从我借故住进她家直到今天,正因为她周到的照顾,我才没受到村里人公开的攻击,因为有了她,我才能访问大江富美的亲属以及阿霜、阿邦生活过的地方。
可是,我最最感谢她的,是她从不过问我究竟是什么人。
在村里人面前,她一直说我是她儿子勇治的媳妇,可是只有她最清楚我不是她儿媳。而我也仅仅对阿崎婆说过自己是东京人,有个女儿叫美美。所以她应该比任何一个村民更想了解我的身份。而且我在她家住,她也有问我的权利,但她就是不问。
在我刚住进她家的时候,我曾经准备了一套话来应付,如果她问:“朋子啊,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呀?”我就会说我和丈夫吵架了离家出走或者想到天草来自杀呀什么的。可是过了五天、七天到第十天头上,因被阿崎婆的纯真善良所感动,我也不愿意向她撒谎了。因此,如果阿崎婆那时问我的身份,我一定会如实告诉她。那样的话,也就不可能进行采访了。可以说,正因为她不打听我的来历,才使我能在她家栖身,使采访海外日本妓女的历史获得成功。
但我有义务找个时间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而且履行这义务的时间非今夜莫属。可是我在说出来之前,倒想问问她为什么不问我的真实身份。我先说了一句“妈妈,有件事想问问您”,接着就问:“这三个星期您让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住到您家里来,为什么不问我的真实身份呢?难道您真的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吗?”
阿崎婆此时抱起了另外一只猫,仍然以平静的口吻说:“当然想问啦,村里人怎么说的都有,其实我比他们谁都更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接着她又温和地说:“可是,你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说出来方便的话,我不问你自己也会说。如果人家不说呢,自有她的理由。你不说的事,我也不好问,对吧!”
听到这一席话,我感到阿崎婆瘦小的身躯顿时高大了起来。这些话是何等的有阅历的人说出来的啊!
确实,人的苦恼如果说出来可以得到解脱的话,说说也无妨,但是说出来也解脱不了的苦恼,就越不愿对别人说。轻率而不体谅人的人。总想探听别人不愿讲的苦恼和秘密。而深谋远虑、体谅别人的人呢,就让苦恼着的人按他本人的意愿去行事,他无法替代别人,只能远远地暗中保护,自己控制好奇心。这事只有有过此种经历的我最知道。
前边我已经讲过,我的脸在十几年前因遇到突如其来的事故受过伤,留在脸上的伤痕成了阿崎婆和村民接近我的原因。在十几处伤疤还很新的时候,我的苦恼是深刻的。在路上与人擦肩而过时,路人一定回过头来看我,朋友们也疏远了我。当今的社会,容貌的好坏成了女人的魅力的重要因素,也是结婚的最重要的条件,所以可以说我失去了结婚的资格。我的心底黯然,如把苦恼向人倾诉,自然可以获得人们的同情。可是,廉价的同情无助于问题的解决。
过了不久,我决定对谁都不谈起自己的苦恼了。对我来说,体谅的人就是不问我脸上伤疤来由的人,而不体谅我的人便是拿同情心作交换刨根问底的人。多数人采取了为我着想的态度。但有个别的人号称从最高学府毕业,具有优良学识,却对我的伤痕的来历问个不停,甚至还用手指尖去数,更有甚者问我用头发遮盖的面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