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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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见识,狃于传习之旧,不辩是非;安于耳目之常,遂为依据。教之则藐不相入,攻之则牢不可破;浅庸卑陋而不可谈王道。自秦、汉、唐、宋以彩,创业中兴,往往多坐此病。故礼乐文章,因陋就简,纪纲法度,缘势因时。二帝三王旨趣〔楞去木加氵〕不曾试尝,邈不入梦寐,可为流涕者,此辈也已。私见识,利害荣辱横于胸次,是非可否迷其本真,援引根据亦足成一家之说,附会扩充尽可眩众人之听。秦皇本游观也,而托言巡狩四岳;汉武本穷兵也,而托言张皇六师。道自多歧,事有两端,善辩者不能使服,不知者皆为所惑。是人也设使旁观,未尝不明,惟是当局,便不除己,其流之弊,至于祸国家乱世道而不顾,岂不大可忧大可惧哉?故圣贤蹈险履危,把自家搭在中间;定议决谋,把自家除在外面,即见识短长不敢自必,不害其大公无我之心也。
凡为外所胜者,皆内不足也;为邪所夺者,皆正不足也。
二者如持衡然,这边低一分,那边即昂一分,未有毫发相下者也。
善为名者,借口以掩真心;不善为名者,无心而受恶名。
心迹之间,不可以不辩也。此观人者之所忽也。
自中庸之道不明,而人之相病无终已。狷介之人病和易者为熟软,和易之人病狷介者为乖戾;率真之人病慎密者为深险,慎密之人病率真者为粗疏;精明之人病浑厚者为含糊,浑厚之人病精明者为苛刻。使质于孔子,吾知其必有公案矣;孔子者,合千圣于一身,萃万善于一心,随事而时出之,因人而通变之,圆神不滞,化裁无端。其所自为,不可以教人者也。何也?难以言传也。见人之为,不以备责也。伺也?难以速化也。
观操存在利害时,观精力在饥疲时,观度量在喜怒时,观存养在纷华时,观镇定在震惊时。
人言之不实者十九,听言而易信者十九,听言而易传者十九。以易信之心,听不实之言,播喜传之口,何由何跖?而流传海内,纪载史册,冤者冤,幸者幸。呜呼!难言之矣。
孔门心传,惟有颜子一人,曾子便属第二等。
名望甚隆,非大臣之福也;如素行无愆,人言不足仇也。
尽聪明底是尽昏愚,尽木讷底是尽智慧。
透悟天地万物之情,然后可与言性。
僧道、宦官、乞丐,未有不许其为圣贤者。我儒衣儒冠且不类儒,彼顾得以嗤之,奈何以为异类也,而鄙夷之乎?
盈山宝玉,满海珠玑,任人恣意采取,并无禁厉榷夺,而束手畏足,甘守艰难,愚亦尔此乎?
告子许大力量,无论可否,只一个不动心,岂无骨气人所能?可惜只是没学问,所谓其至尔力也。
千古一条大路,尧、舜、禹、汤、文、武、孔、孟由之。
此是官路古路,乞人盗跖都有分,都许由,人自不由耳。或曰:“须是跟着数圣人走。”曰:“各人走各人路。数圣人者,走底是谁底路?肯实在走,脚踪儿自是暗合。”
功士后名,名士后功。三代而下,其功名之士绝少。圣人以道德为功名者也,贤人以功名为功名者也,众人以富贵为功名者也。
建天下之大事功者,全要眼界大。眼界大则识见自别。
谈治道,数千年来只有个唐虞禹汤文武,作用自是不侔。
衰周而后,直到于今,高之者为小康,卑之者为庸陋。唐虞时光景,百姓梦也梦不着。创业垂统之君臣,必有二帝五臣之学术而后可。若将后世眼界立一代规模,如何是好?
一切人为恶,犹可言也,惟读书人不可为恶。读书人为恶,更无教化之人矣。一切人犯法犹可言也,做官人不可犯法。做官人犯法,更无禁治之人矣。
自有书契以来,穿凿附会,作聪明以乱真者,不可胜纪。
无知者借信而好古之名,以误天下后世苍生。不有洞见天地万物之性情者出而正之,迷误何有极哉?虚心君子,宁阙疑可也。
君子当事,则小人皆为君子,至此不为君子,真小人也;小人当事,则中人皆为小人,至此不为小人,真君子也。
小人亦有好事,恶其人则并疵共事;君子亦有过差,好其人则并饰其非,皆偏也。
无欲底有,无私底难。二氏能无情欲,而不能无私。无私无欲,正三教之所分也。此中最要留心理会,非狃于闻见、章句之所能悟也。
道理中作人,天下古今都是一样;气质中作人,便自千状万态。
论造道之等级,士不能越贤而圣,越圣而天。论为学之志向,不分士、圣、贤,便要希天。
额渊透彻,曾子敦朴,子思缜细,孟子豪爽。
多学而识,原是中人以下一种学问。故夫子自言多闻,择其善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教子张多闻阙疑,多见阙殆。教人博学于文。教颜子博之以文。但不到一贯地位,终不成究竟。
故顿渐两门,各缘资性。今人以一贯为入门上等天资,自是了悟,非所望于中人,其误后学不细。
无理之言,不能惑世诬人。只是他聪明才辩,附会成一段话说,甚有滋味,无知之人欣然从之,乱道之罪不细。世间此种话十居其六七,既博且久,非知道之君子,孰能辩之?
间中都不容发,此智者之所乘,而思者之所昧也。
明道在朱、陆之间。
明道不落尘埃,多了看释、老;伊川终是拘泥,少了看庄、列。
迷迷易悟,明迷难醒。明迷愚,迷明智。迷人之迷,一明则跳脱;明人之迷,明知而陷溺。明人之明,不保其身;迷人之明,默操其柄。明明可与共太平,明迷可与共患忧。
巢、由披卷佛、老、庄、列,只是认得我字真,将天地万物只是成就我。尧、舜、禹、汤、文、武、孔、孟,只是认得人字真,将此身心性命只是为天下国家。
闻毁不可遽信,要看毁人者与毁于人者之人品。毁人者贤,则所毁者损;毁人者不肖,则所毁者重。考察之年,闻一毁言如获珙璧,不暇计所从来,枉人多矣。
是众人,即当取其偏长;是贤者,则当望以中道。
士君子高谈阔论,语细探玄,皆非实际,紧要在适用济事。
故今之称拙钝者曰不中用,称昏庸者曰不济事。此虽谚语口头,余尝愧之同志者,盍亦是务乎?
秀雅温文,正容谨节,清庙明堂所宜。若蹈汤火,衽金革,食牛吞象之气,填海移山之志,死孝死忠,千捶百折,未可专望之斯人。
不做讨便宜底学问,便是真儒。
千万人吾往,赫杀老子。老子是保身学问。
亲疏生爱憎,爱憎生毁誉,毁誉生祸福。此智者之所耽耽注意,而端人正士之所脱略而不顾者也。此个题目考人品者不可不知。
精神只顾得一边,任你聪明智巧,有所密必有所疏。惟平心率物,无毫发私意者,当疏当密,一准予道而人自相忘。
读书要看三代以上人物是甚学识,甚气度,甚作用。汉之粗浅,便着世俗;宋之局促,使落迂腐,如何见三代以前景象?
真是真非,惟是非者知之,旁观者不免信迹而诬其心,况门外之人,况千里之外,百年之后乎?其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皆爱憎也。其爱僧者,皆恩怨也。故公史易,信史难。
或问:“某公如何?”曰:“可谓豪杰英雄,不可谓端人正士。”
问:“某公如何?:曰:”可谓端人正士,不可谓达节通儒。“达节通儒,乃端人正士中豪杰英雄者也。
名实如形影。无实之名,造物所忌,而矫伪者贪之,暗修者避之。
“遗葛牛羊,亳众往耕”,似无此事。圣人虽委曲教人,未尝不以诚心直道交邻国。桀在则葛非汤之属国也,奚问其不招,即知其无牺牲矣。亳之牛羊,岂可以常遗葛伯耶?葛岂真无牛羊耶?有亳之众,自耕不暇,而又使为葛耕,无乃后世市恩好名、沾沾煦煦者之所为乎?不然,葛虽小,亦先王之建国也,宁至无牛羊粢盛哉?即可以供而不祭,当劝谕之矣。或告之天子,以明正其罪矣。何至遗牛羊往为之耕哉?可以不告天子而灭其国,顾可以不教之,自供祭事而代之劳且费乎?不然,是多彼之罪,而我得以借口也。是伯者,假仁义济贪欲之所为也。孟子此言,其亦刘太王好货好色之类与?
汉以来儒者一件大病痛,只是是古非今。今人见识作为不如古人,此其大都。至于风会所宜,势极所变,礼义所起,自有今人精于古人处。二帝者,夏之古也。夏者,殷之古也。殷者,周之古也。其实制度文为三代不相祖述,而达者皆以为是。
宋儒泥古,更不考古昔真伪,今世是非。只如祭祀一节,古人席地不便于饮食,故尚簠簋笾豆,其器皆高。今祭古人用之,从其时也。子孙祭祖考,只宜用祖考常用所宜,而簠簋笾豆是设可乎?古者墓而不坟,不可识也,故不墓祭。后世父母体魄所藏,巍然丘壠,今欲舍人子所睹记者而敬数寸之木可乎?则墓祭似不可已也。诸如此类甚多,皆古人所笑者也。使古人生于今,举动必不如此。
儒者惟有建业立功是难事。自古儒者成名多是讲学著述,人未尝尽试所言,恐试后纵不邪气,其实成个事功不狼狈以败者定不多人。
而今讲学不为明道,只为角胜,字面词语间拿住一点半点错,便要连篇累牍辨个足。这是甚么心肠?讲甚学问?
得人不敢不然之情易,得人自然之情难。秦、汉而后皆得人不敢不然之情者也。
众人但于义中寻个利字,再没于利中寻个义字。
性分、名分不是两项,尽性分底不傲名分。召之见,不肯见之;召之役,往执役之事。今之讲学者,陵犯名分,自谓高洁。孔子乘田委吏何尝不折腰屈膝于大夫之庭乎?噫!道不明久矣。
中高第,做美官,欲得愿足,这不是了却一生事。只是作人不端,或无过可称,而分毫无补于世,则高第美官反以益吾之者也。而世顾以此自多,予不知其何心。
隐逸之士只优于贪荣恋势人,毕竟在行道济时者之下。君子重之,所以羞富贵利达之流也。若高自标榜,尘视朝绅而自谓清流,傲然独得,则圣世之罪人也。夫不仕无义,宇宙内皆儒者事,奈之何洁身娱己弃天下理乱于不闻,而又非笑尧舜稷契之俦哉?使天下而皆我也,我且不得有其身,况有此乐乎?予无用世具,行将老桑麻间,故敢云。
古之论贤不肖者,不曰幽明则曰枉直,则知光明洞达者为贤,隐伏深险者为不肖。真率爽快者为贤,斡旋转折者为不肖。故贤者如白日青天,一见即知其心事。不肖者如深谷晦夜,穷年莫测其浅深。贤者如疾矢急弦,更无一些回顾。枉者如曲盘绳,不知多少机关。故虞廷曰“黜陟幽明”,孔子曰“举直错枉”。观人者之用明,舍是无所取矣。
品第大臣率有六等,上焉者宽厚深沉,远识兼照,造福于无形,消祸于未然,无智名勇功,而天下阴受其赐。其次刚明任事,慷慨敢言,爱国如家,忧时如病,而不免太露锋芒,得失相半。其次恬静逐时,动循故事,利不能兴,害不能除。其次持禄养望,保身固宠,国家安危,略不介怀。其次贪功启,怙宠张威,愎是任情,扰乱国政。其次奸险凶淫,煽虐肆毒,贼伤善类,蛊惑君心,断国家命脉,失四海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