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精选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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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盘与吊灯,不但造型优雅,而且色调清纯,惊艳之际,观赏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觉陷入了一座透明的迷宫,唉,七彩的梦。醒来的时候,那梦已经包装好了,提在你的袋里,相当重呢,但心头却觉得轻快。何况价钱一点也不贵:台币三两百元就可以买到小巧精致,上千,就可以拥有高贵大方了。
我们一家家看过去,提袋愈来愈沉,眼睛愈来愈亮。情绪不断上升。当然,有人不免觉得贵了,或是担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兴的四字诀来鼓舞士气:
昨天大穷
后天大老
今天不买
明天懊恼
大家觉得有趣,就一齐念将起来,真的感到理直气壮,愈买愈顺手了。
捷克的观光局要是懂事,应该把我这“劝购曲”买去宣传,一定能教无数守财奴解其啬羹。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赖。纪念品店里可以买到彩绘的漆盒,玲珑鲜丽,令人抚玩不忍释手。两三千元就可以买到精品。有一盒绘的是天方夜谭的魔毯飞行,神奇富丽,美不胜收,可惜我一念吝啬,竟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恼”之讥。
还有一种俄式木偶,有点像中国的不倒翁,绘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鲜艳若俄国画家夏高(MarcChagall)的画面。橱窗里常见这村姑成排站着,有时多达十一二个,但依次一个比一个要小一号。仔细看时,原来这些胖妞都可以齐腰剥开,里面是空的,正好装下小一号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们去看了莫札特的歌剧《唐乔凡尼》(DonGiovanul),不是真人而是木偶所演。莫札特生于萨尔斯堡,死于维也纳,但他的音乐却和布拉格不可分割。他一生去过那黄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为了《唐乔凡尼》的世界首演。那富丽而饱满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谱成,乐队简直是现看现奏。莫扎特亲自指挥,前台与后台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乔凡尼》在维也纳却不很受欢迎,所以莫札特对布拉格心存感激,而布拉格也引以自豪。
一九九一年,为纪念莫札特逝世两百周年,布拉格的国家木偶剧场(NationalMarioteTheatre)首次演出《唐乔凡尼》,不料极为叫座,三年下来,演了近七百场,观众已达十一万人。我们去的那夜,也是客满。那些木偶约有半个人高,造型近于漫画,幕后由人拉线操纵,与音乐密切配合,而举手投足,弯腰扭头,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动作在突兀之中别有谐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间。
临行的上午,别情依依。隐地、天思、我存和我四人,回光返照,再去查理大桥。清冷的薄阴天,河风欺面,只有七八度的光景。桥上众艺杂陈,行人来去,仍是那么天长地久的市并闲情。想起两百年前,莫扎特排练罢《唐乔凡尼》,沿着栗树掩映的小苍一路回家,也是从查理大桥,就是我正踏着的这座友砖古桥,到对岸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浓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里尔克的脚步声也在这桥上橐橐踏过,感动之中更觉得离情渐浓。
我们提着在桥头店中刚买的木偶;隐地和天恩各提着一个小卓别林,戴高帽,挥手杖,蓄黑髭,张着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则是大眼睛翘鼻子的木偶皮诺丘,也是人见人爱。
沿着桥尾斜落的石级,我们走下桥去,来到康佩小村,进了一家叫“金剪刀”的小餐馆。店小如舟,掩映着白纱的窗景却精巧如画,菜价只有台北的一半。这一切,加上户内的温暖,对照着河上的凄冽,令我们懒而又赖,像古希腊耽食落拓枣的浪子,流连忘归。尤其是隐地,尽管遭窃,对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问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语气恬淡而隽永:“完全是缘分,”隐地说。“钱包跟我已经多年,到此缘尽,所以分手。至于那张身分证嘛,不肯跟我回去,也只是另一个自我,潜意识里要永远留在布拉格城。”
看来隐地经此一幼,境界日高。他已经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学家了,偷,而能得手,是聪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于是我们随智者过桥,再过六百年的查理大桥。白鸥飞起,回头是岸。
一九九五年一月
鬼雨
——Buttherainisfallofghoststonight
Ednast。Vincemillay
一
“请问余光中先生在家吗?噢,您就是余先生吗?这里是台大医院小儿科病房。我告诉你噢,你的小宝宝不大好啊,医生说他的情形很危险……什么?您知道了?您知道了就行了。”
“喂,余先生吗?我跟你说噢,那个小孩子不行了,希望你马上来医院一趟……身上已经出现黑斑,医生说实在是很危险了……再不来,恐怕就……”
“这里是小儿科病房,我是小儿科黄大夫……是的,你的孩子已经……时间是十二点半,我们曾经努力急救,可是……那是脑溢血,没有办法。昨夜我们打了土霉素,今天你父亲守在这里……什么?你就来办理手续?好极了,再见。”
二
“今天我们要读莎士比亚的一首挽歌FearNoMore.翻开诗选,第五十三页。这是莎士比亚晚年的作品Cymbeline里面摘出来的一首挽歌。你们读过Cymbeline。吗?据说丁尼生临终之前读的一卷书,就是Cymbeline.这首诗咏叹的是生的烦恼,和死的恬静,生的无常,和死的确定。它咏叹的是死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容(死就在你的财边)。前面三段是沉思的,它们泛论死亡的omnipresence和omnipotence,最后一段直接对死者而言,像是念咒,有点‘孤魂野鬼,不得相犯,呜呼哀哉尚飨!’的味道。读到这里,要朗声而吟,像道土诵经超渡亡魂那样。现在,听我读:
Noexorciserharmthee!
Nornowitchcraftcharmthee!
Ghostunlaidforbearthee!
Nothingillenearthee!
“你们要是夜行怕鬼,不妨把莎老头子这段诗念出来壮壮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再过三十年,也许你们会比较欣赏这首诗。现在我们再从头看起。第一段说,你死了,你再也不用怕太阳的毒焰,也不用畏惧冬日的严寒了(那孩子的痛苦已经结束)。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othonyperkins或者SandraDee,到时候也不免像烟囱扫帚一样,去拥抱泥土。噢,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不到半个世纪。这间教室里的人都变成一堆白骨,一把青丝,一片碧森森的磷光(那孩子三天,仅仅是三天啊,停止了呼吸)。对不起,也许我不应该说得这么可怕,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刚从雄辩的太平间回来)。青春从你们的指隙潺潺地流去,那么昂贵,那么甜美的青春(停尸间的石脸上开不出那种植物)!青春不是长春藤,让你像戴指环一样戴在手上。等你们老些,也许你们会握得紧些,但那时你们只抓到一些痛风症和糖尿病,一些变酸了的记忆。即使把满头的白发编成渔网,也网不住什么东西……
“一来这里,我们就打结,打一个又一个的结,可是打了又解,解了再打,直到死亡的边缘。在胎里,我们就和母亲打一个死结。但是护士的剪刀在前,死亡的剪刀在后(那孩子的脐带已经解缆,永远再看不到母亲)。然后我们又忙着编织情网,然后发现神话中的人鱼只是神话,爱情是水,再密的网也网不住一滴湛蓝……
“这世界,许多灵魂忙着来,许多灵魂忙着去。来的原来都没有名字,去的,也不一定能留下名字。能留下一个名字已经不容易,留下一个形容词,像Shakespearean,更难。我来。我见。我征服。然后死亡征服了我。(那孩子,那尚未睁眼的孩子,什么也没有看见)这一阵,死亡的黑氛很浓。Pauline请你把窗子关上。好冷的风!这似乎是他的丰年。一位现代诗人(他去的地方无所谓古今)。一位末代的孤臣(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一位考古学家(不久他就成考古的对象了)。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毕竟,他的蓝墨水冲淡了死亡的黑色。可是他仍然怕死,怕到要写诗来诅咒侵犯他骸骨的人们。千古艰难惟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没有不怕死的。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在死亡的黑影里思想着死亡,莎士比亚如此。李贺如此。济慈和狄伦·汤默斯亦如此。啊,我又打岔了……Anyquestions?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Seanymphshourlyringhisknell……(怎么已经是下课铃了?)
“再见,江玲,再见,Carmen,再见,Pearl(Thosearepearlsthatwerehiseyes)。这雨怎么下不停的?谢谢你的伞,我有雨衣。Seanymphshourlyringhisknell。他的丧钟。(他的丧钟。他的小棺材。他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但什么也没有握住,Nobody,noteventherain,hassuchsmallhands.)江玲再见。女孩子们再见!”
三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风的手帕更小,我腋下的小棺材更小更小。小的是棺材里的手。握得那么紧,但什么也没有握住,除了三个雨夜和雨天。潮天湿地。宇宙和我仅隔层雨衣。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时摇他的丧钟。
“路太滑了。就埋在这里吧。”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埋在路边?”
“都快到山顶了,就近找一个角落吧。哪,我看这里倒不错。”
“胡说!你脚下踩的不是基石?已经有人了。”
“该死!怎么连黄泉都这样挤!一块空地都没有。”
“这里是乱葬岗呢。好了好了,这里有四尺空地了。就这里吧,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抱一下棺材?”
“不必了,轻得很。老侯,就挖这里。”
“怎么这一带都是葬的小朋友?你看那块碑!”
顺着白帆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五尺长的隆起的小坟。前面的碑上,新刻红漆的几行字: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生
民国五十二年九月殁
爱女苏小菱之墓母孙婉宜父苏鸿文
“那边那个小女孩还要小,”我把棺材轻轻放在墓前的青石案上。“你看这个。四十九年生。五十一年殁。好可怜。好可怜。唉,怎么有这许多小幽灵。死神可以在这里办一所幼稚园了。”
“那你的宝宝还不够人园的资格呢。他妈妈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暂时还不告诉她。唉,这也是没有缘分,我们要一个小男孩。神给了我们一个,可是一转眼又收了回去。”
“你相信有神?”
“我相信有鬼。I'mverysuperstitious,youknow。I'massuperstitiousasBvron。你看过我译的《缪思在地中海》没有?雪莱在一年之内,抱着两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时候我有个初中同学,生肺病死的。后来我每天下午放学,简直不敢经过他家门口。天一黑,他母亲就靠在门口,脸又瘦又白,看见我走过,就死盯着我,嘴里念念有词,喊她儿子的名字。那样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儿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杨树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儿子三年。后来转了学,才算躲掉这个巫婆……话说回来,母亲爱儿子,那真是怎么样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里的时候?”
“丰都县。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