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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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去喝点酒,”麦康伯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痛快过。
麦康伯的妻子坐在汽车里,脸色煞白。“你干得真出色,亲爱的,”她对麦康伯说,“汽车开得真惊险。”
“颠得厉害吗?”威尔逊问。
“真吓人,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惊吓。”
“咱们都来喝点酒,”麦康伯说。
“那敢情好,”威尔逊说,“先给你太太喝。”她接过扁酒瓶喝了一口纯威士忌,咽下去的时候,打了个冷战。她把瓶递给麦康伯,他随手递给了威尔逊。
“真是刺激得吓人,”她说,“它折腾得我头痛得都要裂开了。可是我不知道你们可以从汽车上向它们开枪。”
“没有人从汽车上开枪,”威尔逊冷静地说。
“我是说,坐着汽车撵它们。”
“这不合规矩,”威尔逊说,“可是咱们这么撵的时候,我倒是认为符合运动道德的。坐车越过旷野上的一切窟窿和别的碍手碍脚的东西打猎比步行冒的风险更大一点儿。咱们每一次开枪的时候,野牛要是想向咱们进攻也成嘛。每一次都给它机会。可是别跟任何人提这件事。这是不合法的,要是你想要闹清楚的话。”
“依我看,这好象很不公道,”玛戈说,“坐着汽车去撵那些走投无路的大牲口。”
“是吗?”威尔逊说。
“要是他们在内罗毕⑿听到这种情况,会出什么事?”——
⑿内罗毕:原英国东非殖民地,现是已独立的肯尼亚的首都。
“第一,我的执照会被吊销。第二,闹得挺不愉快,”威尔逊说,举起扁酒瓶喝了一口,“我就会失业。”
“真的吗?”
“是真的。”
“嘿,”麦康伯说,这一天他头一回微笑,“她现在抓住你一个把柄啦。”
“你的口才倒真帅,弗朗西斯,”玛戈·麦康伯说。威尔逊望着他们两个人。如果一个下流胚娶了一个骚母狗似的女人,他在想,他们生的孩子该有多下贱?他嘴里说的却是,“咱们丢了一个扛枪的人。你们注意到了吗?”
“我的天,没有啊,”麦康伯说。
“他来了,”威尔逊说,“他没出乱子。他准是在咱们离开头一条牛的地方摔下去的。”
那个中年的扛枪的人一瘸一颠地走近他们,他戴着编织的便帽,穿着卡其短上衣、短裤和橡胶凉鞋,脸色阴沉,神情可怕。他走近来,用斯瓦希里语对威尔逊嚷着说话;他们全都看到那个白种猎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他说什么来着?”玛戈问。
“他说头一条牛站起来,走进灌木丛去了,”威尔逊说,声音里没有一点表情。
“啊,”麦康伯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就要象狮子的事情那样了,”玛戈充满着企望说。
“跟狮子的事情一丁点儿也不象,”威尔逊告诉她,“你还要喝一点吗,麦康伯?”
“好吧,谢谢,”麦康伯说。他料想自己重新会有关于狮子那样的感觉,想不到却没有。他这一辈子头一回完全没有恐惧的感觉。他不但不害怕,反而明显地感到兴致勃勃。
“咱们去看一看第二条公牛,”威尔逊说,“我会通知驾驶员把车停在树荫下的。”
“你们去干什么?”玛格丽特·麦康伯问。
“去看野牛,”威尔逊说。
“我也去。”
“走吧。”
他们三人走到第二条野牛躺着的空地上,它显得黑黪黪,身躯庞大,脑袋搭拉在野草上,一对大犄角叉得很开。
“这条野牛的脑袋很好,”威尔逊说,“两支角中间最大的距离约摸有五十英寸。”
麦康伯高兴地望着它。
“它难看死了,”玛戈说,“咱们不能到树荫底下去吗?”
“当然可以,”威尔逊说。“瞧,”他对麦康伯说,用手指着,“看到那片灌木丛了吗?”
“看到了。”
“这就是头一条牛走进去的地方。扛枪的人说,他摔下来的时候,那条牛躺着。他看到咱们拚命地撵,那两条牛飞快地跑。他抬眼一看,那条牛站起来了,对他望着。扛枪的人吓得没命地逃;那条牛慢腾腾地走进了灌木丛。”
“咱们现在能进去撵它吗?”麦康伯热切地问。
威尔逊用估量的眼光望着他。这不是个奇怪的家伙才有鬼哪,威尔逊想。昨天,他吓坏了;今天,他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不成,咱们得让它再待一会儿。”
“让咱们到树荫底下去吧,好吗?”玛戈说。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他们走到一棵孤零零的、枝叶伸展得很开的树底下;汽车就停在那里,他们全上了车。
“也许它死在那儿了,”威尔逊说,“过一会儿,咱们去瞧瞧。”
麦康伯感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抑制不住的和莫名其妙的快活。
“我的老天,那是一场追猎,”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不是很精采吗,玛戈?”
“我讨厌它。”
“为什么呢?”
“我讨厌它,”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厌恶它。”
“你知道,我想不管是什么玩意儿,我再也不怕了,”麦康伯对威尔逊说。“咱们一看到野牛,就开始撵它,我的心里就起了变化。好象是堤坝决口啦。十足的刺激。”
“胆子也变大了,”威尔逊说,“什么奇怪的变化人们都会发生。”
麦康伯的脸上闪闪发亮。“你知道,我发生了变化,”他说,“我感到完全不一样。”
他的妻子一句话也不说,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看。她紧靠在座位上;麦康伯呢,探出身子坐着,在同威尔逊谈话;威尔逊斜靠在座位背上,扭过头来同他说。
“你知道,我想再试一下,打一头狮子,”麦康伯说,“我现在真的不怕它们了。说到头来,它们能把你怎么样呢?”
“说得对,”威尔逊说,“人最狠就是能要你的命。这是怎么样说的呢?是莎士比亚说的。说得太好啦。不知道我还背得出不。啊,说得太好啦。有一个时期,我经常对自己引用这几句。咱们不妨听一听。‘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咱们都欠上帝一条命;不管怎么样,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会再死。’⒀说得真精采,呃?”——
⒀此数行引自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下篇)》第三幕第二场。
他说出了支撑他生命的看法,感到很窘,但是他以前也看到过男子长大成人,这总是叫他感动。这跟他们的二十一岁生日可毫不相干。
靠一次偶然的、奇怪的打猎,一次没有机会事前担心的、手忙脚乱的突然行动,麦康伯终于长大成人了,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变化,反正毫无疑问,变化已经发生了。且瞧瞧现在这个家伙,威尔逊想。事实是,他们有些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是孩子,威尔逊想,有时候,他们一辈子都是。年纪到了五十岁,他们仍然是孩子气的人。地道的孩子气的美国人。奇怪得要命的人。但是现在他喜欢这个麦康伯了。奇怪得要命的家伙。也许他不会再当忘八啦。嘿,这可是一件好得要命的事情。好得要命的事情。这家伙可能害怕了一辈子。
不知道是什么引起的。但是现在都过去了。刚才是没有时间去害怕野牛。就是这么回事,加上还在发火。汽车也起了作用。汽车消除了拘束的气氛。现在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啦。他在战争中也看到过同样的情形。比丧失童贞变化更大。害怕一下子消失了,象动手术割除的。别的东西长出来,代替了它。这是做一个男人的主要东西。有了这东西,他就变成了一个男人。女人也知道这种情况。做男人的压根儿一点也不害怕。
玛格丽特·麦康伯缩在座位的角落里,望着他们两个人。
威尔逊没有变化。她看着威尔逊,他就象她昨天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她头一回发现他的本领有多大。但是她现在看到了弗朗西斯·麦康伯身上发生了变化。
“你对将要去干的事情感到快活吗?”麦康伯问,仍然在津津乐道他宝贵的新发现。
“你不应该提到它,”威尔逊说,盯着另一个人的脸看,“倒不如说,你感到心慌,这样要时髦得多。请你注意,你还会心慌的,还要慌好多回哪。”
“可是你对将要采取的行动有一种快活的感觉吗?”
“有的,”威尔逊说,“说得对。可别翻来复去地把这说个没完。谈得太多就变成扯淡。不管什么事情,你要是唠唠叨叨地讲个没完没了的话,就不会有乐趣。”
“你们俩说的全是废话,”玛戈说,“你们只是坐着汽车去撵了几条走投无路的野兽,说起话来就象英雄好汉啦。”
“对不起,”威尔逊说,“我空话说得太多了。”她已经在担心这种情况了,他想。
“要是你不懂得我们在谈什么,你干吗还要插嘴呢?”麦康伯问他的妻子。
“你变得勇敢得很,突然变得勇敢得很,”他的妻子轻蔑地说,但是她的轻蔑是没有把握的。她非常害怕一件事情。麦康伯哈哈大笑,这是非常自然的衷心大笑。“你知道我变了,”
他说,“我真的变了。”
“是不是迟了一点呢?”玛戈沉痛地说。因为过去多少年来她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弄成这个样子不是一个人的过错。
“对我来说,一点儿不迟,”麦康伯说。
玛戈默不作声,靠在座位的角落里。
“你认为咱们已经让它待了足够的时间了吗?”麦康伯愉快地问威尔逊。
“咱们可以去瞧一下了,”威尔逊说,“你还有实心子弹剩下吗?”
“扛枪的人有一些。”
威尔逊用斯瓦希里语叫了一声,那个正在给一条野牛的脑袋剥皮的、上了年纪的扛枪人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实心子弹,走过来递给麦康伯,他在那支枪的子弹仓里装满了子弹,把剩下的放进口袋。
“你还是用斯普林菲尔德射击的好,”威尔逊说,“你用惯了。咱们把曼利切留在汽车上,给你太太。你的扛枪人带着你那支大枪。我用这支该死的火铳。现在我来给你谈一谈野牛。”他把这些话留到最后才说,因为他不想使麦康伯担心。
“野牛跑来的时候,总是脑袋抬得老高,笔直地冲过来。它长犄角的突出部分保护着它的脑子,那是打不进的。子弹只能从它的鼻子里直接打进去。另外,子弹就只能从它的胸脯打进去,或者你要是在侧面的话,打它的脖子或者肩膀中间。它们被打中一次以后,要干掉它们可挺费事。别异想天开地试什么花点子。向最有把握的部位开枪。他们已经把那题牛脑袋的皮剥下来了。咱们出发吧,好不?”
他招呼那两个扛枪的人,他们擦擦手,走过来,那个年纪比较大的人上了车。
“我只带康戈佬,”威尔逊说,“另一个留在这儿赶鸟儿。”
汽车慢腾腾地穿过这片空地,向那个小岛似的灌木丛开去,那是一片长满簇叶的狭长地带,沿着穿过洼地的干涸了的河道伸展开去;麦康伯一路上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他的嘴又干了,不过这是兴奋,不是害怕。
“它就是从这儿进去的,”威尔逊说,接着用斯瓦希里语对扛枪的人说,“去找血迹。”
汽车刚才同那片灌木丛是平行的。麦康伯、威尔逊和那个扛枪的人下了车。麦康伯回头一看,只看到他的妻子身旁摆着一支来复枪,在望他。他向她挥挥手,她没有挥手回答。
往前走,灌木丛里的树叶长得密密匝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