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文集-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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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一写起来,就觉得自己像在创造整个世界,写好了一看,只觉得那是一篇绝妙奇文,自己怎么也写得出这样的作品?只当那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的。大概只有《星期六晚邮报》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吧。”
〃你有没有写得泄气的时候呢?〃
〃初写的时候始终没有泄过气。我总觉得自己写的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世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理解力,哪里识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么自高自大?〃
〃恐怕岂止是自高自大。不过我倒一向不认为我是自高自大。我只是充满了自信罢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说,也就是我读过的那一批,那你充满自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说。〃我最早的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说已经都丢失了。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无信心的时期的作品。〃
〃怎么会丢失的呢,罗杰?〃
〃说来痛心。改天告诉你吧。〃
〃你这就给我讲讲好吗?〃
〃我真不想讲,因为这样的事人家也碰到过,胜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过的,我讲出来反倒像是捏造的了。这种事,实在很不应该有,然而却是常有的,至今还叫我伤心透顶。不,其实已经并不伤心了。如今伤处早已结了疤了。一层疤可厚了。〃
〃请给我说说吧。既然已经结了疤,而不是结的痂,说说也不会触痛吧。〃
〃是不会触痛了,小妞儿。是这样的,当年我做事很有条理,我的稿子,向来一只硬纸夹放底稿,一只硬纸夹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只硬纸夹放复写件。这样归放,说是办法好到极点当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还能怎么个放法。唉,说起来就觉得心里窝囊!〃
〃不要难过,跟我说吧。〃
〃是这样的:我当时在报道洛桑会议,眼看假日快要到了,于是安德鲁的妈——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美丽极了,厚道极了〃
〃我对她倒从来不妒忌,〃姑娘说。〃我妒忌的是戴维和汤姆的妈。〃
〃对她俩你谁也不该妒忌。她俩都是挺好的。〃
〃我说妒忌戴维和汤姆的妈也是从前的事了,〃海伦娜说。“现在我不妒忌了。〃
〃这就足见你人品非常高尚,〃罗杰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给她打个电报呢?〃
〃得了,快说下去吧,别招人讨厌了。〃
〃好吧。就是这安迪的妈,自以为得了个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写好的东西都给我带到洛桑来,趁我们一块儿休假的工夫,也好让我得空做些工作。她打算给我来一个出岂不意,事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时候,还一点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这倒是来电报通知了。跟她一见面,只见她在哭,就知道一个劲儿的哭,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糟糕,糟糕,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又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要不要说下去?〃
〃快说下去。〃
〃她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我想,坏到了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①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说完又哭了好一阵。我这才松了口气,她也这才终于告诉了我。
〃原来她把那几只放稿子的文件夹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到了去里昂方向的车站上,她把箱子连同其他行李往巴黎…洛桑…米兰快车的头等卧车包房里一放,便又下车到站台上去买一份伦敦报纸、买一瓶埃维安矿泉水。你记得去里昂方②向的那个车站吗,那里的站台上有一种手推活动货摊,报纸、杂志、矿泉水、小瓶干邑白兰地、面包片又长又尖的纸包的火腿三明治,什么都有卖,还有手推车,推着枕头、毯子之类,供你租用。可后来等她买了报纸矿泉水回到自己的包房里,却发现箱子不见了。
〃该办的手续她都办了。法国警察的办事作风你是知道的。她首先得出示cartedidentité,得证明自己不是个国际C③骗子,也不是个妄想狂患者,还得证明她千真万确是有这样一只箱子,里面的文件不是涉及政治的重要文件吧?再说,夫人,你总该还有复本吧?这些事情就足足闹腾了一夜,第二天还来了一名侦探,搜索了我们的住处,箱子没找到,倒搜出了我的一把猎枪,于是便追问,我可有permisdechasse,事情到了④这个地步,是不是还可以放她去洛桑,在这些警察的脑子里看来已经打了个不小的问号了,她说那个侦探竟一直跟踪到了列车上,就在列车即将开出的当儿,来到包房里问道:‘夫人,你检点清楚啦,这一回你的行李该都在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东西吧?该没有再丢失什么重要的文件吧?'——
①法语:欺骗。
②埃维安为法国地名。那是沿日内瓦湖的一个休养胜地。
③法语:身份证。
④法语:狩猎执照——
〃因此我就说:'可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总不见得会把底稿、打印稿、复写件全带上吧?'
〃'可我全带上了呀,'她说。'罗杰,我明明白白全带上了呀。'可不。我赶到巴黎去一看:果然如此。我连当时走上楼梯、到房间门口开门入内的情景都还记得:把门锁一打开,按住黄铜的活闩把手一转,再往后一拉,立刻闻到了厨房里雅韦耳水①的气味,看到了吃饭间桌子上蒙着一层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尘土,吃饭间里的那顶碗橱是我放稿子的地方,过去一看,橱里哪还有一点踪影。不会不在那儿的呀!那儿应该有几只纸夹,连纸夹摆的样子我都还历历如在眼前呢。可是那儿却什么也没有了,连纸盒里的回形针,还有铅笔橡皮擦,还有鱼形卷笔刀,还有我左上角留有回信地址的信封,还有我藏在一只波斯小皮盒里(盒子里侧还画着〃春画〃呢)以备随稿附去供万一退稿时用的国际通用邮券,都没有了。全都不在了。全都装在那只箱子里了。连我一向用来封信、封邮包的那支红火漆都拿走了。我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波斯盒里的画,这才注意到画上画的那话儿大得极不成比例,那是'春画'的特点也不足为奇,我对色情的东西,无论是照片、还是图画、还是文字,向来深恶痛绝,这只盒子是一个朋友从波斯带回来送给我的,自他给了我,记得我就是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当着他的面对里边的画看过一回,从此就一直把这只盒子只用来放放邮券邮票,对里边的画从来视而不见。总之当时一见底稿夹子、打印稿夹子、复写件夹子果真都已统统不在,我简直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过了好一阵,我才锁上了碗橱的门,走到隔壁卧房里,在床上躺了下来,拿一个枕头在胯下一夹,怀里再搂上一个枕头,躺在那儿不出一声。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在胯下夹过个枕头,也从来没有搂个枕头躺着的事,可现在我不这样就顶不住。我心里清楚:自己所写下的一切、自信写得十分出色的一切,全都没有了。这些作品我不知已修改过多少遍,已经改得再称心、再满意也没有了,我知道要我再照式重新写出来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一旦把稿子改定,心上就再也没有这回事了,每次拿出来看看,连自己也会感到诧异,真不懂这文章我是怎么写出来的——
①一种次氯酸盐消毒液——
〃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枕头为伴,心里是一片绝望。这种绝望的滋味,这种真正的绝望滋味,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尝到过,此后也再不曾有过第二回。我的前额紧紧贴着床上罩的波斯巾,这床其实也不过是地板上安一只弹簧垫子,床罩上也积起了灰尘,我只闻到一股尘土味,就这样我躺在那儿,满心绝望,只有那两个枕头是我唯一的安慰。〃
〃总共丢失了多少东西呢?〃姑娘问。
〃十一个短篇,一个长篇,另外还有一些诗。〃
〃好可怜的罗杰。〃
〃没什么。我没有什么可怜的,因为我肚子里还有货色。不是这些。我另外还写得出来。可我已是心乱如麻。你瞧,我就是不信我的稿子会丢失。会丢得一个字都不剩。〃
〃你后来怎么样呢?〃
〃也想不出什么可行的办法。我就在那儿躺了好一阵。〃
〃你哭了吗?〃
〃没有。我内心已是滴泪全无,像那满屋的灰尘一样挤不出半点水了。你感到绝望的时候哭过吗?〃
〃当然啦。在伦敦的时候就哭过。不过我哭得出来。〃
〃对不起,小妞儿。我一心想着这个事,就全忘了。真是对不起。〃
〃你后来怎么样呢?”
〃噢,后来我就爬了起来,下楼去跟着大楼的女人打个招呼。她问起太太怎么样。她心里急得很,因为警察到公寓里来过,还问过她一些事,不过她的态度还是很真诚的。她问我给偷走的提箱找回来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这也太不走运了,真是太不幸了,还问我写好的文章是不是真的都在里面。我说是啊,她说可怎么会没留副本呢?我说副本也一块儿在箱子里啊。这时她就说了:Maiscaalors.①副本跟底稿一块儿丢,这副本还要留来干吗呀?我说太太错把副本也装在箱子里了。她说:这一错可严重了,真是要了命了。可先生写的文章总该都记得吧。我说:记不得了。她说:可先生法语(下同):可这是怎么回事。记不起来不行啊。Ilfautlesouviennerappeler.
①我说:Oui,maiscenestpaspossibleJenemensouviensPlus’②她说:Maisilfautfaireuneffort.③我说:Jeleferais.④可是没有用。她又问:Maisquestcequemonsieurvafire’?⑤先生在这儿工作三年了。我见过先生在转角上的咖啡馆里写文章。有时送东西上来,我也见过先生在吃饭间的桌子上写。JesaisquemonsieurtravaillemeunsourdQuesce.'-queilfautfairemaintenant?⑥我说:Ilfautremencer.⑦那看门的女人一听哭了起来。我就用手搂着她,她身上有股子腋臭,有股子尘土气,还有股子不干不净的旧衣服的气味,那头发也难闻得可以,她却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哭了。她问:连诗也一起丢了么?我说:是的。她说:真是太不幸了。可那些诗你总还该记得起来吧。我说:Jetacheraidelafaire.⑧她说:快干吧。今儿晚上就动手。
〃我对她说:我一定干。她说:先生啊,太太可是又美丽又和气,touslequiilyadegentil,可这个错误她犯得太⑨大了。你跟我一起喝一杯麦克酒⑩吧?我对她说:好的。她抽了抽鼻子,就离开了我的胸口,去找来了酒瓶和两只小酒杯。她说:为你的新作干杯。我说:为我的新作干杯。先生将来准能当上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我说:哪能呢。她说:对了,应该是美利坚学院。你要不要换朗姆酒喝?我还有些朗姆酒。我说:别费心了,麦克酒就满好。她说:那好,再来一杯。她又说:现在你到酒店里去痛痛快快喝个醉,今天马塞尔是不来收拾房间的,我一等我的男人来了,这烂摊子有人守着了,我就上楼去替你把房间打扫打扫,今儿晚上你好安歇。我问她:要不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回来?早饭是不是要我自己解决?她说:好吧,你给我十个法郎,有多余我找给你。饭我给你做,不过今儿晚上这一顿你得到外边去吃了。虽说外边吃饭要贵得多,也只能这样了。Allezyoirdesamis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