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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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往矣,早年间的光景已不复存在。
谁说已不复存在?风景依然,我看得见的。
吴老师能看得见百年之前的景象?
嗯,别人看不见,我看得见的。你不信?
难以置信。我这么说时已发现他的眼又变得空洞无物了。
你应该相信的。我这人从来不说谎。在别人眼里团河是片庄稼地,可在我眼里是个游乐园。
吴老师别说了。
干吗不让我说实话?团河的确是块风水宝地呢,否则皇家会相中它?那一年队长让我走,我不走。我说要我走,我就死。死了埋在这里子孙后代都沾光。
别说了吴老师。
(后来我与也是从团河来的解若愚说起吴启都,解说吴说的让他走他不走的话属实,农场当局见吴整天痴痴迷迷的曾打算让他保外就医,吴知道后一反常态地与当局对抗,坚决不从,嘴里整天吆:这里好,我不去,这儿好,我哪儿都不去。保外就医的事就作罢。)
袁光——
袁光就是K大的袁书记,在K大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后来他被打成右派从批判他的大字报上知道的。来我乐岭的头一天在监舍里看见他我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刻我神不守舍,竟脱口叫了声“袁书记”。旁边的一个人听见哼声说书记个鸟哩,右派劳改犯,还是个顽固的。我没有理睬,袁也没有理会,他看了我一眼,无言地点点头。我看出他认出了我。世事沧桑,彼此的外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乍见面竟然不能认出,也真是奇迹。看见袁光,我首先便想到在K大民主墙前面,我欲采访他时的情景,我问他对琳琅满目的大字报怎么看,他微微一笑,鼓了几下掌。这无言的话语立刻博得了热烈的掌声,然而也正是这无言的话语成了将他定为右派的佐证。袁光被打成右派是轰动一时的,对此说法不一。有说袁光冤枉,朝大字报鼓鼓掌说明不了什么。也有说从袁定右派这一事实可见出张校长的大公无私。都知道袁是张多年的战友,张不念旧情挥泪斩马谡,这本身便证明了共产党人的高度原则性。我从K大被抓走时袁光还留在学校里,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没想到九年之后在我乐岭不期相遇,望着他潦倒的样子我内心感到非常内疚,也全怪我当年多事,我若不向他提问他就不会对着大字报鼓掌,不鼓掌也就打不成右派。事情的因果关系清楚明了,对他的遭遇我难逃咎责。刚来我乐岭的那天我一下子见到许多在各个农场时的难友,尽管同样感慨多之,却没像袁光那样的让我心灵震撼,我真的觉得对他有愧有罪……
马厩——
马厩是我乐岭犯人对监舍的称呼,令人难忘是因为它在各方面都挺特别,且许许多多事情都发生在其间。要说监舍得先说说整个牢城。前面我说过我乐岭的地貌像一颗从中间剖开的咸鸭蛋,中间蛋黄部分是牢城羁押区,用蛋黄来形容似乎显得小了点,其实很庞大,方圆有数公里。这块地面上分布着农场所辖的五个大队:劳改队、教养队、妇女队、少年队、就业队以及场部和家属区。具体位置是劳改队在中央,后面是场部和家属区,其他各队在前面,自左至右成扇面排开,之间相距一两里。除劳动时间之外,其他时间可用“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来形容。劳改队在转场完成后共有七百多名政治犯,分住在七座监舍里。七百比七,只须简单的算术便能算出每座监舍要住进上百号人。长长的监舍从外面看像马厩,进到里面再看还像马厩,当然如果再看看关进去的这些“动物”,说是马厩千对万对的。每当管教或者犯人班长吆一声回监舍,马上便有人小声应一声:入栏。我是头一回住进这么大的监舍里,其他劳改农场的监舍一般都住十几个人。开初,我对农场建造这么大的监舍很不理解,甚至怀疑是为筹办养马场而建。却不是。住惯了小监号,再住大监号会感到很不习惯,前者多少能给人以“家”的感觉,而后者就没有这种感觉,会觉得很苍凉。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看看对面两排长长铺位上挤在一起的同种色调的躯体,就真的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后来才知道当局将监舍弄得这么大是为了加强对犯人的防范与管理,也确实有成效。把守在监舍门口的警卫战士对一切都一目了然。“入栏”、“出栏”井然有序,吃饭睡觉相安无事。
佟队长——
初到我乐岭并不知道佟管教从清水塘调到这里,也没人对我说起过。头遭见是一次晚点名。
冬日天短,点名时天早黑透,值日管教说请什么什么人讲话。我没听清,准确地说压根就没听,低头乱七八糟想事,只等一声宣布“回监舍”就赶紧“入栏”困觉。一讲话随西北风灌进耳朵的声音不由使我一怔,声音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指前几次点名都是胡队长讲话,江浙口音,这遭不是。说熟悉是说不是头一遭听这人讲话,可一时又对不上号,就凝神倾听……
你们应该知道,你们是人民的敌人,你们对人民犯下了罪,这罪就是企图把新中国拉回到吃人的旧社会,你们本应该被枪毙,一个都不例外。现在人民不仅没有枪毙你们,反而教育你们,欲把你们改造成新人。这是人民对你们的宽恕,你们要感谢人民的大恩大德。现在,我把丑话说在前面……
佟大鸭子!我在心里叫了声,随之打了个冷战,操他妈!他像跟踪追击似的追过来了。还当了官。他的叫嚷声还不住地往耳朵里灌……
你们不要抱有幻想,上级已经往我乐岭农场调集了精兵强将,将对你们进行严格管教,不给你们以可乘之机。从今往后,有抗拒改造的,藏奸耍滑的,居心不良的,谣言惑众的,惹是生非的,一概严惩不贷!
这晚我久久不得入睡,听着满监舍惊涛骇浪般的鼾声,眼前晃动着佟大鸭子奸污齐韵琴的画面,画面清晰异常,挥之不去。后来我睁开了眼,向吴启都的领地望去,只见他睡得很沉稳,瘦猫样身躯起起伏伏。我猜不出此刻他的灵魂是在体内还是体外……
解若愚——
在我乐岭见到的昔日难友中间,解若愚是较为特殊的一个。一是分别数年,他的外貌没有明显变化,如果一定要找到某些变化的话,那就是他比先前胖了些,面色也不错。打眼一端详,会使人觉得他过了几年很滋润的日子。再就是还像从前那样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比方难友聚首,在人前大多装着不认识,有话背地里说。可解若愚不装样,见了面就问长问短,亲热得很。一言以蔽之,“改造”这把快刀尚未将解若愚砍削成形,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当天解若愚便以一个先到者的身份向我介绍情况,他说这次转过来的犯人中,当年清水塘的难友有五十多名,分散在七个小队里。我俩所在的第五小队有八名,他对我列数了一通:有俞峰华、高丽金、张克楠、张撰、吴启都、李戍孟。有的我已经见过了,只是没见过张撰和高丽金,他说张撰临时抽调到场部演出队搞舞美,高丽金临时抽调到砖瓦场干活。又说到个人这些年的情况,我说我在兴湖大场和双山农场呆的时间较长,那里的许多难友这次也一块过来了。他说他比我晚一年多离开清水塘,这之后又转了两次场,清河三年,团河两年。他说比较而言清水塘是难忘的。我问为什么。他说一是那里的地理位置好,气候适宜,二是那里的管理相对宽松。他停停又说,特别是我们对“内矛”的那场斗争是很解气的。他问你还记得高冲“审”高干那场面吗?我说记得。他说想起那一幕就令人激动。我说比较而言我还是觉得我乐岭比清水塘要好一些。他问你刚来怎能得出这种结论?我说你知道的,在清水塘当局挑动刑事犯压迫我们政治犯,弄得我们很狼狈。这里现在差不多是清一色的政治犯,就不一样了。他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你见过张克楠了吗?我说见过,点点头而已。他说你还记得清水塘的黄管教抄袭泰戈尔那回事?我说记得,怎么?他说就是张克楠替黄管教捉的刀。我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的呢?他说张克楠刚来那天清理物品,我看见书堆里有一本《泰戈尔诗选》。我问是真的吗?他说这还有假,我亲眼看见的,不信哪天我从他那里借出来给你看。我说我不是不相信,是觉得张克楠干这种事让人难以置信。最后解若愚说了一句话让我振聋发聩:记住我的话,哪里都不会风平浪静的,不是有句名言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吗?
傻朱——
傻朱是负责我们五小队三个管教中的一个,本名叫朱克俭,可没人叫他的本名,我们犯人当面喊他队长,背地里喊他傻朱(猪),而管教人员喊他大朱,朱与猪音同,因此难说叫的不是大猪。不管是与不是,大猪与朱克俭联系在一起,实在很相称。说“大”是他的身体很魁梧,足有一米九的个头,骨架上坠了少说有一百二十公斤的肉。用“铁塔”形容站在你面前的他一点儿也不为过。说“猪”是他的头脑很简单,动作也迟缓。他负责带班值夜班,两只眼死死地盯着厕所,总怕人夜里借上厕所的机会逃跑。其实在农场已经当了多年犯人的“老右”们谁也不想跑了,如果要跑,傻朱就是把他的眼珠子摘下来挂在厕所门口也看不住。傻朱是不久前从团河农场调来,从团河来的萧恒传播了傻朱一段“佳话”:他老家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姑娘大老远的从河南跑来,想看看北京的天安门。而他却想趁机考验一下姑娘是否艰苦朴素。一大早从食堂买了一挎包馒头背上,就领着姑娘上了路。从大兴县到城里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趟公共汽车,他愣是不坐,领着姑娘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到。站在天安门广场一边啃馒头一边看光景。下午还是步行回来。大热天逛北京连根冰棍都没给姑娘买。这考验把姑娘考验怕了,刚谈对象就这么抠门儿,成亲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遂提出拉倒。他确是傻得可以,不仅不想想对错,却说:这样的姑娘,不会过日子,吹了的好,吹了的好。估计萧恒不会凭空编出这么一段故事来,况且这故事也很符合傻朱的为人。这样的人为什么也当着“精兵强将”调到我乐岭来呢?精肯定是谈不上的,强也仅仅是强在体格上。难道当局竟然要利用这种强将对犯人施加威慑么?我不愿这么想,而事实却做出了回答。那天在地里挖排水沟,一个犯人从水里捞冰凌吃,叫傻朱看见了。他不吭声,迈着熊样的步子走到那犯人跟前,一只手从背后抓住棉袄领子像提小鸡似的往上一提,那个犯人的两脚就离地了。傻朱还不说话,手往前一送,那个犯人就被送进前面的冰水湾里,跌得嗷嗷直叫唤。这时傻朱才开口说话:吃,吃,我叫你吃个够。如这事发生在一般管教身上,来这么一下子也就够了,可傻朱不,他是个照死铆子造的主儿,愣是逼着那个犯人趴在冰水里吃冰。直吃得浑身发抖脸像纸一般白,傻朱才算完。犯人们看着这情景能不感到威慑么?据萧恒讲傻朱在团河以监管犯人严酷著称,殴打犯人是家常便饭。因而他管辖的那个队经常得到队部的表扬。我不由想到了清水塘那位以善做犯人思想工作著称的郝管教,他是个好人,对我们犯人充满友善,希望我们能顺利度过刑期。他这样的人在劳改农场就吃不开,多次受到批评。问题在于犯人并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