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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中国一九五七-第37部分

小说: 中国一九五七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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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命。他说他能在这山沟里找到她就是天命。他让她听天由命跟他走。她同意了。她的祖母也同意了,可那个光棍汉不同意。那光棍汉以“夺人妻”之罪名把他告到村土改工作队。他向工作队亮出了自己的革命干部身份,工作队也无话可说。就这么他把他所爱的人接到了城里,不久结了婚。他说看来上帝是公平的,不肯把幸福给一个人太多,于是把他的幸福延续到五七年便收回了。整风鸣放他针对当年亲眼见到的土改斗争发表了一些议论,他说到不经审判将成分不好的人活活打死,说到没文化知识的贫雇农将抄出来的善本书一把火烧掉,实在可惜。其实他也没说太多,可说出的已足足有余了。他被打成极右,随后又被判了刑。竹川一九五七年的经历可以说与在清水塘农场服刑的老右们是大体相同的,只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平淡故事而已。如果说有仅属于他个人的情况,那就是他的妻子带着他们惟一的儿子又回到了原籍农村,这遭是竹川的原籍山东乳山县。竹川目前的思念就在那个小村庄。监舍里的人都注意到,竹川的空余时间大都在写信,他最大的花费就是买邮票这一项了。最近一个时期他的脸色很难看,时有呕吐现象,也看过场部医生。都知道他有病在身,可得的是什么病,严重程度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推水井的时候竹川笑着对我说: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否则我把我一生的经历详详细细对你说,凭这个以后你会写出一本书来的。看样子这本书永远无法面世了。我对他说不要太悲观,病会好起来的。他叹口气说现在就是死他也是无怨无悔的,因为他毕竟得到了自己的真爱,度过了几年十分幸福的生活,他说现在惟一的愿望就是在死前见到妻子和孩子一面。但这是不可能的。这话我是在心里说。

6月3日:将军。

——同在一个场,熟人碰面的机会总会有的,但要谈点什么却不易,深谈更不可能。大庭广众下的碰面多是点点头或者相对一笑就过去了。这也是我和将军的情况。我曾看见将军带领十几个犯人队伍从田埂上飞快走过。这说明他担任班长职务。从草庙子看守所的将军到清水塘农场的班长,“官职”可谓一落千丈。将军似乎并不在意,干得认真负责,这印象能从他带队时的神气和发布口令的声调中得出,细想想一个小小的实职远比空担着的一个大大的虚名更有其意义。那次相逢我抬手向他行了个军礼,他也如法炮制还了我一礼,在场的其他人都觉得怪兮兮的,可我俩心照不宣。我所在的二大队和将军所在的四大队是农场的“两极”,相距有几里路远,碰一次面不容易。这天见到将军是因为水车的一个螺丝脱落了,一时找不到上螺丝起子,请示了在场的郝管教,郝管教让我到附近的四大队去借,就碰上了将军。将军带我到机械组借起子,路上我们抓紧时间互透信息,在农场熟人见面最重要的事是互通信息。他问了我的情况,我也问了他的情况,又谈到我们共同熟人的情况。说到这里将军突然满脸严肃,说这次见面真是及时,不然他也要想法找到我。听他这么说我不由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他说你还记得在草庙子时咱们监室后来来的那个孝子吗?我说记得,怎么?他说孝子是公安机关的内线。我说这个我知道。将军点点头,说他来了。我的心一下子停跳,急问:他又来农场当内线?将军说他来当副场长。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那天去场部领物资认出了他。我问他认出你了没有?他说大概没有,我认出他后立马背过了身子。但愿他没认出我。我不由骂了句这个狗娘养的。将军说现在的孝子可是今非昔比的,一身崭新的警服,威风凛凛的。脸洗得干干净净,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像原来老是眯缝着像睡不醒似的。我说咱已经是犯人了,他认出咱来又怎么样。将军说他曾在咱们面前装过孙子,要不外号也叫不了孝子。这就像他屁股上长着一块疤,这疤叫咱们看见了,你说他能不心存忌讳?我不吱声了,知道将军说得对。他认出我们会感到不自在。将军说躲着点,躲不过去就装着不认识。我点点头说知道了。碰见将军本是件高兴事,可听到孝子到来的消息心情一下子变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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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清水塘大事记



6月4日:收到苏英信。

——苏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看过她的信后我心里这么想。她知道信会被场部拆阅检查,所以写得很“革命”。就像我的家里人给我写的那种信一样。开始先谈外面大好形势,又谈她自己的思想改造成效,接着要求我在农场安心服刑,用汗水冲刷掉灵魂中的污秽,早日重新做人。诸如此类之后便言归正传,她说她打听到了冯俐的消息,她的情况很不好,抗拒改造一意孤行不会有好结果。她指出我作为她的未婚夫不应看着她坠进深渊,有责任协助她所在农场对她做挽救工作。她说如果我向领导提出当面规劝冯俐的要求,相信领导会同意的。她还说两次来清水塘农场各位领导管教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是通情达理,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的人。相信你的革命行动一定会得到他们的支持。看了苏英的信我真是茅塞顿开,以前我只是一味等冯俐来探视,不来就干着急,可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想由自己去探视她呢?完全可另辟蹊径嘛。关键在于说法,这一点苏英在信中已经堂而皇之地教给我了。我是很感激苏英的,我伤害过她,而她不计前嫌,真心诚意地帮我。我对她深感内疚。总之,苏英的这封信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波澜,我要沿着苏英的指引前进。我开始思考实施步骤。这封信是上工前佟管教交给我的,他肯定是看过了,却只字未提。通常情况是每回管教把信交给当事人时总要就信的内容发表点评论:某某想想家里人对你这样关心不好好改造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么?某某某回信告诉家里农场不是地狱是犯人洗心革面的天堂,再把信写得悲悲切切看了就撕掉。佟管教这次“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说明什么呢?白白错过一次教育犯人的机会可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信的内容本是大有评说之处的,他不表态可能他觉得这个问题比较敏感。“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老佟说了就算了”。这遭的事涉及重大也许他怕再说大话闪了舌头,没有了面子,就装聋作哑了。这样揣摸是有道理的。这样就不能找他,如一口回拒就他妈的鸭巴子吃筷子转不过脖来了。那就和郝管教说吧,尽管现在他变得谨小慎微的可总比佟好通融些。但这事不能急,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6月9日:竹川病倒了。送进了场部医疗室。

——竹川是在地里突然病倒的。以前也晕倒过几次,每次都是旁边的人(在场的犯人似乎人人都通晓医道)立刻扑过去掐他的人中,一掐就把人弄醒过来。可这遭没掐成功,竹川像死人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场的佟管教朝正起劲掐人中的李通达吼句他妈的人不死也叫你掐死了!快抬去医务所!这晚竹川没回监舍,情况不明了,只知道人还活着。

6月12日:下雨放假,与解若愚谈诗歌。

——每回下雨我都会想到童年时常念叨的一句歌谣:下雨我不怕,家里有个小破褂。而在劳改农场雨雪天是我们的向往,可以得到休息。这场雨从晚上下起,不知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反正天亮了没停。高干代表管教宣布上午自由活动,下午学习。吃了早饭大部分人躺下睡觉了,“下雨天睡觉天”已成为一种规律。主要是为了缓解疲劳。不睡觉的干自己想干前提是不违犯场规的事。有人写信,有人看书,也有人做针线活,我发现这种时刻的李戍孟永远只做一件事,以高干的说法是:起劲写黄色小说。他依在被子上往纸上不歇气地写。我觉得奇怪:写小说需要构思,需要斟酌词句,李戍孟怎么能这般举重若轻哗哗地写个不停?好像作品在脑袋里是现成的,只需用笔记录下来。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练习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杏树底下的故事》,写得极苦,断断续续写了两个月,才写出不到五千字,写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这篇小说冯俐和程冠生都看过,冯俐的评价是像老妇人的脸干干巴巴,程的评价更直截了当:不像小说。我挺崇拜李戍孟,尽管我没看过他写的东西,可我断定不是高干所说的黄色小说。高干是因为想看看不成才出言不逊。说心里话,我也很想看看他写的是什么,一是好奇,二是抱一种学习目的。由于李戍孟压根儿就不想让别人看他写的东西,所以我也不敢贸然开口。这天记得是与解若愚谈诗歌怎么竟讲起李戍孟的小说,现在着实记不清楚,也许因为诗歌与小说像孪生姊妹的缘故吧。谈诗歌是睡邻铺的解若愚首先说起的,解是北师大外文系学生。他曾对我说过他被打成右派的过程,在鸣放中他没有言论,主要是对政治不感兴趣。后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和《工人说话了》等吹响反右号角的社论,他倒不知“为什么”开始“说话”了。在不同场合抨击《人民日报》的社论的背信弃义。并且发动同学到《人民日报》社讨个说法,终是没有去成。可也构成了事实。由右派转而被逮捕判刑的多是态度不好的人,这也包括了他。一次说起方知他和K大姜池是同乡。

解和我谈诗两人都是闭着眼的,声音极微(三尺之外是听不到的),如同梦呓一般。

解:你看到黄秀才(黄管教)登在黑板报上的诗么?

周:不感兴趣。他能写出什么好诗。

解:不对。这次的诗水平很高。

周:什么诗?

解:我朗诵一下:《无题》,作者黄荞麦。

夏天的小鸟,飞到我的窗前歌唱,又飞去了。

秋天的果实,它们没有什么歌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周:真的不错,挺有意境的嘛。

解:哼,是有意境,大师之作。

周:什么大师?

解:文学大师——泰戈尔。

周:黄剽窃泰戈尔?

解:他顶多知道个李白杜甫,还知道有个泰戈尔?

周:不知道又怎能抄他的诗?

解:问题就在这里,这其中有鬼。

周:有什么鬼?

解:有人替他捉刀。

周:什么人会替他捉刀?

解:自然是读过泰戈尔的人。

周:干吗要这样做?

解:这个你别问我。这个捉刀剽窃人还是费了些心机的,在原诗的基础上做了少许改动,如将“飞鸟”改为“小鸟”,将“黄叶”改为“果实”,当然最出色的改动还是将泰戈尔改为黄荞麦。

周:是谁干的这种操蛋事?

解:不出两个范围:二大队。老右。

周:你是说二大队中的一个老右?

解:正是。

周:小人。

解:这年头小人像野草疯长。

6月23日:李德志来,他被判了刑,由劳教分子变为劳改分子,从帽儿山转到清水塘服刑。

——老祖先归纳出来的一些说法真是对极:两座山不会碰头,两个人总有碰头的一天。这话用在我和李德志身上不仅对,还富于戏剧性。在K大我俩是舍友,我打成右派,他也打了;我被判了刑,他也判了;我到了劳改农场,他也不甘落后,急急地跟上到了劳教农场。现在他又步我的后尘,当了劳改分子。最出奇的是偌大一个农场单单又把他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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