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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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急起身提水入厨。
母 (低声对少年)孩子,她肯了吗?
少 年 (苦笑)唔。
母 那就好哪。明天你去请何先生来,我就把八字交给他吧。
少 年 (含糊地)唔。
母 怎么这会儿倒害起羞来了?快进去大家安排桌子吃饭啊。
少 年 不,伯母,我要回去。
母 怎么又客气起来了?进去呀!不是一家人了吗?
少 年 不,我去了,伯母。
母 一定要走吗?那么别忘了明天邀何先生来,我等着你们。
〔少年默然持钓竿由右侧下。
母 到底是小孩子,有点儿害羞。(将入)哦呀,鸡还没有关哩。春儿,快喂一喂就关了吧,别让豺狗给拖了去了。
女 是。
〔母入室开灯。女取米喂鸡。
女 喌!喌!喌!(趁鸡吃米之际一一捉之入埘。关鸡毕,忽在门外颠了一步,发现一只破鞋)娘!谁把这只鞋拿出来的?
母 (在内)什么鞋呀?
女 (举示之)这只鞋啊!
母 (在门口)哦,那,那个人留下来的那只破鞋吗?那还有谁,还不是来富干的事。真是个没用的畜生!昨儿个把我搁在床底下的一只雨鞋也给叼出来了。
女 (取鞋默然玩视,发出叹声来)鞋啊,你破了!
母 (重至门口)孩子,快进来呀,又在那里“破了”“破了”的!你连他的一只破鞋都不肯丢掉,他恐怕连你的名字都忘了吧。
女 娘,他不会的。
母 不会的!唉!娘从前也以为世界上有许多决不会有的事,可后来一桩桩都出来了。你爸爸病中拉着我的手说他怕是活不了啦。我说,“这事是不会有的,你要是死了,丢下我们母女俩可怎么活下去哇?”可是你爸爸还是死了。就是你那位辛先生吧,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多,我们对他也算不错吧,就当家里人一样,以为他是不会走的了。可后来他也还是走了。
女 他是想起家乡才要走的呀。谁又能丢得了家乡?我要是流浪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了,日子久了也要想起家乡来的呀。
母 蠢孩子,你以为他真是想家吗?
女 怎么不是?他走的时候对我说,他看见了江南的这桃李花,就想起北方的雪来了。他们那儿有深灰的天,黑的森林,终年积雪的山,他快三年没见过那雪山了,就跟我们不管出外多远,也不能不想起这桃花村一样。再说,那雪山脚下还住着他年老的爸爸,可爱的妹妹,他怎么不想回家呢?
母 咳,孩子,你别瞒住自己了。你忘了他说的他那雪山脚下还有一湖碧绿的水,湖边上还有一带青青的草场,草场上放着一大群小绵羊,柳树底下还坐着一个看羊的姑娘吗?
〔女不语。
母 你忘了他说的,那位姑娘每天赶着羊群,来到那湖边的草场上,老对着快要下山的太阳低声儿歌唱吗?
〔女不语。
母 你忘了他说的,他虽然流浪在遥远的南方,可还是忘不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的歌声还留在他的耳边吗?
〔女不语。
母 你忘了他说的,他忘不了的那姑娘,——她有一双弯弯的眉,又大又黑的眼睛,还有一头黑黝黝的波浪似的好头发吗?
〔女不语。
母 你忘了他说的,他因此才不能不离开南方,回到他的家乡,去探望雪山脚下的他的爸爸、妹妹,和那位看羊的姑娘吗?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娶了那位姑娘,在山上,在湖边一块儿看着羊,唱着歌,晚上谈笑在温暖的屋子里,或是毡幕里,谁还记得在南方的桃花村有个傻丫头,还抱着他留下的一只破鞋,在唉声叹气,眼泪双流呢?
〔女抱着破鞋,木人似的倒下了。
母 嗳呀,孩子,娘错了,娘是骗你的呀。你怎么当真起来了呢?春儿,春儿!
女 (抚着鞋)鞋啊,我跟你一样的命运吗!
母 啊,谢天谢地。孩子,娘时常教你别这么痴,这年头痴心的人还能过日子吗?得想开点儿,快把这只破鞋扔掉吧。抱在身上把衣裳弄脏了,回头娘又得洗啊。
女 不……
母 孩子,快起来呀。听话。
女 不起来……
母 别和娘淘气了。我们家就剩下咱娘儿俩了,没有你谁还来管娘,没有娘谁还来管你呢。
女 (感动地拉着她娘)娘……
母 孩子……
母 (闻得厨房饭香)呵呀,饭烧焦了,孩子,听话,快起来,娘要去做菜了。(急下)
女 (徐起坐在树下的井栏上,感伤地念树皮上的诗)
这儿曾倚过我的手杖,
这儿曾放下过我的行囊。
在寂寞的旅途中,
我曾遇见一位可爱的姑娘。
我们一块儿坐在树底下,
我对她谈起流浪的经过,
她睁着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
呆呆地望着我。
姑娘啊,我是不知道爱情的人,
但你真痴得可怜。
我纵然流浪到多远,
我的心将永久在你的身边。
你听到晚风吹动树叶儿鸣,
那就是我呼唤你的声音,
你看见落花随着晚风儿飘零,
那就是我思念你的眼泪纵横。
〔忽来一人影,渐行渐近。女徐徐抬起头来。
影 这里是春姑娘的家吗?
女 是,哪一位?……(渐近其人,惊望)哦!你不是辛先生吗?影 啊,春姑娘,我来找你来了。
女 真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吗?(审视)啊,辛先生!望得我好苦啊。(哭抱)
〔影即流浪者,亦前抱女。
母 孩子,怎么不进来吃饭呀?谁来了?谁?(徐徐走近。亦惊)啊,你呀!
〔流浪者不语。
女 是啊,他来了。真是他回来了,我还当做梦哩。娘,你看怎么样?还是给我望到了吧。
母 真是来得巧,正跟春儿谈起你呢。快到这儿坐。
女 是呀,快到这儿坐,把东西放下。(帮他放下行囊,接下帽子)
流浪者 (走到井栏旁)树长这么大了。
女 回头你瞧来富长得可真大。来富,来富!怎么不见了?
母 同李大哥去了,它挺爱走人家的。
流浪者 (走到树边)又到这棵树下了!
〔女又从他手里抢下手杖,飞跑地藏到屋子里去了。
流浪者 春姑娘一年不见也高多了。
母 也该高了,十八了。这孩子真痴,你看这是什么?
流浪者 鞋!谁的?
母 是呀,我知道你自己也准忘了,这是你丢下的一只旧鞋,她可当宝贝似的一直藏到今天。
〔流浪者不语。
〔女打水出来,给他洗脸。
母 对啊,辛先生快洗脸,回头抹个澡舒坦舒坦吧。
流浪者 谢谢!(洗脸)
母 你这次是打哪儿来的呢?
流浪者 打北边来的。
女 你该看见那深灰的天,黑色的森林,白的雪山啦?
流浪者 都看见了,看够了,我又想起南方来了。
女 辛先生,那雪山脚下的湖水,还是一样的绿吗?
流浪者 绿得像碧玉似的。
女 那湖边草场上的草,还是一样的青吗?
流浪者 青得跟绒毡似的。我们又叫它“碧瑠璃”。
女 那草场上还有人放着小绵羊吗?
流读者 唔。绒毡似的草场上时常有一群群的小绵羊在吃草。
女 那羊群的旁边,那柳树下面……
母 那羊群旁边,那柳树下面,那位看羊的姑娘呢?
〔流浪者不语。
母 你已经娶了她吧?
〔流浪者不语。
母 怎么不让她一块儿到南边来呢?
女 是呀,怎么不带她一块儿来呢?我想她一定是一位可爱的姑娘!
流浪者 ……春姑娘,别提她吧。我写过这样一首诗:(抱着吉他且弹且唱)
模糊的村庄迎在面前,
礼拜堂的塔尖高耸昂然,
依稀还辨得出五年前的园柳,
屋顶上寂寞地飘着炊烟。
从耕夫踏着暮色回来,
我就伫立在她的门前,
月儿在西山沉没了,
又是蛋白的曙天。
我无所思,
也忘了疲倦,
只是痴痴地伫立
在她的门前。
我是这样沉默啊!
沉默而无言;
我等待着天落入我的怀里,
我伫立在她的门前。
渐渐听得传言:
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在你离家后的第一年;
她终因忧伤而殒命了,
在你离家后的第三年。
母 怎么,你们后来没有结婚吗?
女 (代为解释)他回去找她,才知她在他出门后的第一年嫁了人了,嫁了之后她不如意,到第三年,就生病死了,……
母 哦,那姑娘死了?这真是……那么,还有那住在雪山脚下的你爸爸呢?
女 妹妹呢?他们都好吗?
流浪者 春姑娘,(眼含着泪继续地唱)渐渐听得传言:
四年前的一次恶战,
我家也烧得片瓦不全。
父亲早已经死了,
妹妹流落在天边。
“那不是你家旧日的庭院,
那废墟上飘绕着荒烟?”
女 哎呀,他爸爸死了,妹妹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 可怜啊,怎么我们的命都一样的苦。
流浪者 啊,春姑娘,你爸爸呢?没有回来吗?女 我爸爸再也不回来了,我跟你一样没有爸爸了。(泣)
流浪者 (惊悼)伯父什么时候去世的?
母 快半年了。
流浪者 人生的变动竟这么多啊!人都是这么匆匆地来又这么匆匆地去吗?
女 辛先生,这趟你可不能再匆匆地去了。你家剩下了你,我家就剩下我娘儿俩了,需要一个帮助我们的人,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了。我娘也决不能再让你走的。娘,是不是?
母 (为难)唔。是呀。
女 你一定得留下来。我想得你好苦,你丢下的这双旧鞋,每晚做了我的枕头;你刻在树皮上的诗,都成了我每天的课本了。你走了,人家猜你不回来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结果你还是回来了,还是被我给盼到了!我怎么样也不能离开你了。
流浪者 对,春姑娘,我也不想离开你,可我是一个永远的流浪者,怎么能说得定呢?为了求暂时的安息,我回到了家乡,我以为那深灰的天,黑的森林,白的雪山,绿的湖水,能给我一些慈母似的安慰。可是我一知道她嫁了,死了,父亲也下世了,妹妹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那些天,森林,雪山,湖水对我都成了悲哀的包围!朋友们留我在故乡作事,也有不少的钱;我干了几个月,觉得多留一天,多受一天罪。在难堪的寂寞之中,记起了你们给我的温暖,我提起行囊,背着吉他不知不觉地又流浪到南方来了。想不到我这个四海无家的人还有你这样关心着我。春姑娘!你说你不愿意离开我,难道我愿意离开你吗?不过谁能保得定没有不能不离开你的那一天呢?
女 不,辛先生,相信我,没有谁能使我们离开了。
流浪者 好,我也决不离开你,春姑娘。(抱她)
女 我太幸福了!娘,替我欢喜吧,他说决不离开我了。
母 孩子,你怎么尽拉着辛先生讲话,他走这么远的路,自然是饿了。快弄饭吧。
女 是啊,是啊,我马上弄饭去。娘,来不及买菜怎么办?
母 今晚随便吃一点,明天再买吧。
女 对,把正明弟送来的鱼蒸了好不好?
母 好呀。
女 辛先生,你坐一会儿,我做饭去。
〔女入厨。
流浪者 快一年没有回来了。老伯母。
母 不,一年多了。去年你走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开,这一趟来,桃花落了满地了。
流浪者 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