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散文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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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同时他仍然喃喃着,好象是向天祈祷。
我带着我重得和石头似的心走回屋中,把积下的旧报纸取出来,放到老人的面前,为的是他可以卖几个钱,但是当我已经把报纸放好的时候,我心起了一个剧变,我认为我是最庸俗没有的人了!仿佛我是作了一件蠢事般的。于是我摸衣袋,我思考家中存钱的盒子,可是连半角钱的票子都不能够寻思得到。老人是过于笨拙了!怕是他不晓得怎样去卖旧报纸。
我走向邻居家去,她的小孩子在床上玩着,她常常是没有心思向我讲一些话。我坐下来,把我带去的包袱打开,预备裁一件衣服。可是今天雪琦说话了:
“于妈还不来,那么,我的孩子会使我没有希望。你看我是什么事也没有作,外国语不能读,而且我连读报的趣味都没有呀!”
“我想你还是另寻一个老妈子好啦!”
“我也这样想,不过实际是困难的。”
她从生了孩子以来,那是五个月,她沉下苦恼的陷阱去,唇部不似以前有颜色,脸儿皱绉。
为着我到她家去替她看小孩,她走了,和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小孩子自己在床上玩得厌了,几次想要哭闹,我忙着裁旗袍,只是用声音招呼他。看一下时钟,知道她去了还不到一点钟,可是看小孩子要多么耐性呀!我烦乱着,这仅是一点钟。
妈妈回来了,带进来衣服的冷气,后面跟进来一个瓷人样的,缠着两只小脚,穿着毛边鞋子,她坐在床沿,并且在她进房的时候,她还向我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我又看见她戴的是毛边帽子,她坐在床沿。
过了一会,她是欣喜的,有点不象瓷人:“我是没有作过老妈子的,我的男人在十八道街开柳条包铺,带开药铺……我实在不能再和他生气,谁都是愿意支使人,还有人愿意给人家支使吗?咱们命不好,那就讲不了!”
象猜谜似的,使人想不出她是什么命运。雪琦她欢喜,她想幸福是近着她了,她在感谢我:
“玉莹,你看,今天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这个老妈子来呀!”
那个半老的婆娘仍然讲着:“我的男人他打我骂我,以先对我很好,因为他开柳条包铺,要招股东。就是那个入二十元钱顶大的股东,他替我造摇,说我娘家有钱,为什么不帮助开柳条铺呢?在这一年中,就连一顿舒服饭也没吃过,我能不伤心吗!我十七岁过门,今年我是二十四岁。他从不和我吵闹过。”
她不是个半老的婆娘,她才二十四岁。说到这样伤心的地方,她没有哭,她晓得做老妈子的身份。可是又想说下去,雪琦眉毛打锁,把小孩子给她:
“你抱他试试。”
小孩子,不知为什么,但是他哭,也许他不愿看那种可怜的脸相?
雪琦有些不快乐了,只是一刻的工夫,她觉得幸福是远着她了!
过了一会,她又象个瓷人,最象瓷人的部分,就是她的眼睛,眼珠定住。我们一向她看去,她忙着把眼珠活动一下,然而很慢,并且一会又要定住。
“你不要想,将来你会有好的一日……”
“我是同他打架生气的,一生气就和个呆人样,什么也不能做。”那瓷人又忙着补充一句:“若不生气,什么病也没有呀!好人一样,好人一样。”
后来她看我缝衣裳,她来帮助我,我不愿她来帮助,但是她要来帮助。
小孩子吃着奶,在妈妈的怀中睡了。孩子怕一切音响,我们的呼吸,为着孩子的睡觉都能听得清。
雪琦更不欢喜了。大概她在害怕着,她在计量着,计量她的计划怎样失败。我窥视出来这个瓷器的老妈,怕一会就要被辞退。
然而她是有希望的,满有希望,她殷勤地在盆中给小孩在洗尿布。
“我是不知当老妈子的规矩的,太太要指教我。”她说完坐在木凳上,又开始变成不动的瓷人。
我烦扰着,街头的老人又回到我的心中;雪琦铅板样的心沉沉地挂在脸上。
“你把脏水倒进水池子去。”她向摆在木凳间的那瓷人说。捧着水盆子,那个妇人紫色毛边鞋子还没有响出门去,雪琦的眼睛和偷人样转过来了:
“她是不是不行?那么快让她走吧!”
孩子被丢在床上,他哭叫,她到隔壁借三角钱给老妈子的工钱。
那紫色的毛边鞋慢慢移着,她打了盆净水放在盆架间,过来招呼孩子。孩子惧怕这瓷人,他更哭。我缝着衣服,不知怎么一种不安传染了我的心。
忽然老妈子停下来,那是雪琦把三角钱的票子示到面前的时候,她拿到三角钱走了。她回到妇女们最伤心的家庭去,仍去寻她恶毒的生活。
毛边帽子,毛边鞋子,来了又走了。
雪琦仍然自己抱着孩子。
“你若不来,我怎能去找她来呢!”她埋怨我。
我们深深呼吸了一下,好象刚从暗室走出。屋子渐渐没有阳光了,我回家了,带着我的包袱,包袱中好象裹着一群麻烦的想头——妇女们有可厌的丈夫,可厌的孩子。冬天追赶着叫化子使他绝望。
在家门口,仍是那条栏杆,但是那块石道,老人向天跪着,黄昏了,给他的绝望甚于死。
我经过他,我总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但我知道他祈祷的,不是我给他的那些报纸,也不是半角钱的票子,是要从死的边沿上把他拔回来。
然而让我怎样做呢?他向天跪着,他向天祈祷。……
卷二 从《桥》到《回忆鲁迅先生》 小六
“六啊,六……”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孩子头上的汗还不等揩抹,妈妈又唤喊了:
“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风静睡着,树梢不动,蓝天好象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未挂到湖上。楼顶闲荡无虑地在晒太阳。楼梯被石墙的阴影遮断了一半,和往日一样,该是预备午饭的时候。
“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一切没有变动,太阳,天空,墙外的树,树下的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小六家房盖穿着洞了,有泥块打进水桶,阳光从窗子、门,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个月,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红色瓦片盖住楼顶,有木匠在那里正装窗框。吃过午饭,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荫凉的地方睡。那一些拖长的腿,泥污的手脚,在长板条上可怕的,偶然伸动两下。全个后院,全个午间,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觉得只要那些人醒来,楼好象又高一点,好象天空又短了一块。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烟囱快要冒起烟来了。
同时小六家呢?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并且蟋蟀吟鸣得厉害,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爹爹回来,他的单衫不象夏夜那样染着汗。娘在有月的夜里,和旷野上老树一般,一张叶子也没有,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没有,娘没有灵魂!
“自来火给我!小六他娘,小六他娘。”
“俺娘哪来的自来火,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爹爹骂起来:“懒老婆,要你也过日子,不要你也过日子。”
爹爹没有再骂,假如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卖西瓜,小六也跟着去。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推车的,摇船的,肩布袋的……拉车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瓜子。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包子。娘在墙根砍着树枝。小六到后山去拾落叶。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爹和娘也嚷着:
“别挤我呀!往那面一点,我腿疼。”
“六啊!六啊,你爹死到哪个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里哼哽地说话。
“快搬,快搬……告诉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瞒——谁?”
大块的士敏土翻滚着沉落。那个人嚷一些什么,女人听不清了!女人坐在灰尘中,好象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两眼快要流泪,喉头麻辣辣,好象她幼年时候夜里的恶梦,好象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
“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
“娘,俺在这。”
“六啊!六啊!”
“娘,俺在这。俺不是在这吗?”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若不触到她,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罗列在门前。她家象是着了火;或是无缘的,想也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
“把六挤掉地下去了。一条被你自己盖着。”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饱穿暖。
妈妈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妈妈的小仆人,妈为人家烧饭,小六提着壶去打水。柏油路上飞着雨丝,那是秋雨了。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提着壶在雨中穿过横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爹说: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东又来赶他们搬家。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后院亭子间盖起楼房来了!前院厨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鸣,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外的白月坐着。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样,朽木一样。她说:“往哪里搬?我本来打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你看……那家算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海里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眼睛每天红着。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热闹。
“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着,比妈妈的哭声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时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来了!但是无法分开,他们象两条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头在爹的背脊上挥两下,但是又停下来哭,那孩子好象有火烧着她一般,暴跳起来。打仗停下了时候,那也正同狗一样,爹爹在墙根这面呼喘,妈妈在墙根那面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静下来,小六还没有静下来,那孩子仍哭。
有时夜里打起来,床板翻倒,同院别人家的孩子渐渐害怕起来,说小六她娘疯了,有的说她着了妖魔。因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过去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来看小六。那女人抱着孩子去跳湾(湾即路旁之臭泥沼),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墙疯狂地跌撞,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女人号啕到半夜。同院人家的孩子更害怕起来,说是小六也疯了。娘停止号啕时,才听到蟋蟀在墙根鸣。娘就穿着湿裤子睡。
白月夜夜照在人间,安息了!人人都安息了!可是太阳一出来时,小六家又得搬家。搬向哪里去呢?说不定娘要跳海,又要把小六先推下海去
卷二 从《桥》到《回忆鲁迅先生》 烦扰的一日
他在祈祷,他好象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个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象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