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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萧红散文集-第14部分

小说: 萧红散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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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带来了暖意,松花江靠岸的江冰坍下去,融成水了,江上用人支走的爬犁渐少起来。汽车更没有一辆在江上行走了。松花江失去了它冬天的威严,江上的雪已经不是闪眼的白色,变成灰的了。又过几天,江冰顺着水慢慢流动起来,那是很好看的,有意流动,也象无意流动,大块冰和小块冰轻轻地互相击撞发着响,啷啷着。这种响声,象是瓷器相碰的响声似的,也象玻璃相碰的响声似的。立在江边,我起了许多幻想:这些冰块流到哪里去?流到海去吧!也怕是到不了海,阳光在半路上就会全数把它们消灭尽……

然而它们是走的,幽游一般,也象有生命似的,看起来比人更快活。

那天在江边遇到一些朋友,于是大家同意去走江桥。我和郎华走得最快,松花江在脚下东流,铁轨在江空发啸,满江面的冰块,满天空的白云。走到尽头,那里并不是郊野,看不见绿绒绒的草地,看不见绿树,“塞外”的春来得这样迟啊!我们想吃酒,于是沿着土堤走下去,然而寻不到酒馆,江北完全是破落人家,用泥土盖成的房子,用柴草织成的短墙。

“怎么听不到鸡鸣?”

“要听鸡鸣做什么?”人们坐在土堤上揩着面,走得热了。

后来,我们去看一个战舰,那是一九二九年和苏俄作战时被打沉在江底的,名字是“利捷”。每个人用自己所有的思想来研究这战舰,但那完全是瞎说,有的说汽锅被打碎了才沉江的,有的说把驾船人打死才沉江的。一个洞又一个洞。这样的军舰使人感到残忍,正相同在街上遇见的在战场上丢了腿的人一样,他残废了,别人称他是个废人。

这个破战舰停在船坞里完全发霉了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患 病

我在准备早饭,同时打开了窗子,春朝特有的气息充满了屋子。在大炉台上摆着已经去了皮的地豆,小洋刀在手中仍是不断地转着……浅黄色带着面性似的地豆,个个在炉台上摆好,稀饭在旁边冒着泡,我一面切着地豆,一面想着:江上连一块冰也融尽了吧!公园的榆树怕是发了芽吧!已经三天不到公园去,吃过饭非去看看不可。

“郎华呀!你在外边尽作什么?也来帮我提一桶水去……”

“我不管,你自己去提吧。”他在院子来回走,又是在想什么文章。于是我跑着,为着高兴。把水桶翻得很响,斜着身子从汪家厨房出来,差不多是横走,水桶在腿边左摇荡一下,右摇荡一下……

菜烧好,饭也烧好。吃过饭就要去江边,去公园。春天就要在头上飞,在心上过,然而我不能吃早饭了,肚子偶然疼起来。

我喊郎华进来,他很惊讶!但越痛越不可耐了。

他去请医生,请来一个治喉病的医生。

“你是患着盲肠炎吧?”医生问我。

我疼得那个样子,还晓得什么盲肠炎不盲肠炎的?眼睛发黑了,喉医生在我的臂上打了止痛药针。

“张医生,车费先请自备吧!过几天和药费一起送去。”郎华对医生说。

一角钱也没有了,我又不能说再请医生,白打了止痛药针,一点痛也不能止。

郎华又跑出去,我不知他跑出去作什么,说不出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等他回来。

一个星期过去,我还不能从床上坐起来。第九天,郎华从外面举着鲜花回来,插在瓶子里,摆在桌上。

“花开了?”

“不但花开,树还绿了呢!”

我听说树绿了!我对于“春”不知怀着多少意义。我想立刻起来去看看,但是什么也不能作,腿软得好象没有腿了,我还站不住。

头痛减轻一些,夜里睡得很熟。有朋友告诉郎华: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市立的公共医院,为贫民而设,不收药费。

当然我挣扎着也要去的。那天是晴天,换好干净衣服,一步一步走出大门,坐上了人力车,郎华在车旁走,起先他是扶着车走,后来,就走在行人道上了。街树不是发着芽的时候,已长好绿叶了!

进了诊闻所,到挂号处挂了名,很长的堂屋,排着长椅子,那里已经开始诊断。穿白衣裳的俄国女人,跑来跑去唤着名字,六七个人一起闯进病室去,过一刻就放出来,第一批人再被呼进去。到这里来的病人,都是穷人,愁眉苦脸的一个,愁眉苦脸的一个。撑着木棍的跛子,脚上生疮缚着白布的肿脚人,肺痨病的女人,白布包住眼睛的盲人,包住眼睛的盲小孩,头上生疮的小孩。对面坐着老外国女人,闭着眼睛,把头靠住椅子,好似睡着,然而她的嘴不住地收缩,她的包头巾在下巴上慢慢牵动……

小孩治疗室有孩子大大地哭叫。内科治疗室门口。外国女人又闯出来,又叫着外国名字;一会又有中国人从外科治疗室闯出来,又喊着中国名字……拐脚子和胖脸人都一起走进去……

因为我来得最晚。大概最后才能够叫到我,等得背痛,头痛。

“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坐在人力车上,我已无心再看街树,这样去投医,病象不但没有减轻,好象更加重了些。

不能不去,因为不要钱。第二次去,也被唤着名字走进妇科治疗室。虽等了两点钟,到底进了妇科治疗室。既然进了治疗室,那该说怎样治疗法。

把我引到一个屏风后面,那里摆着一张很宽、很高、很短的台子,台子的两边还立了两支叉形的东西,叫我爬上这台子。当时我可有些害怕了,爬上去做什么呢?莫非要用刀割吗?

我坚决地不爬上去。于是那肥胖的外国女人先上去了,没有什么,并不动刀。换着次序我也被治疗了一回,经过这样的治疗,并不用吃药,只在肚子上按了按,或是一面按着,一面问两句。

我的俄文又不好,所以医生问的,我并不全懂,马马虎虎的就走出治疗室。医生告诉我,明天再来一次,好把药给我。

以后我就没有再去,因为那天我出了诊断所的时候,我是问过一个重病人的,他哼着,他的家属哭着。我以为病人病到不可治的程度,“他们不给药吃,说药贵,让自己去买,哪里有钱买?”是这样说向我的。

去了两天诊疗所,等了几个钟头。怕是再去两天,再去等几个钟头,病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忍耐性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十 三 天

“用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要走的。你想想吧,去吧!不要闹孩子脾气,三两天我就去看你一次……”郎华说。

为着病,我要到朋友家去休养几天。我本不愿去,那是郎华的意思,非去不可,又因为病象又要重似的,全身失去了力量,骨节酸痛。于是冒着雨,跟着朋友就到朋友家去。

汽车在斜纹的雨中前行。大雨和冒着烟一般。我想:开汽车的人怎能认清路呢!但车行的更快起来。在这样大的雨中,人好象坐在房间里,这是多么有趣!汽车走出市街,接近乡村的时候。立刻有一种感觉,好象赴战场似的英勇。我是有病,我并没喊一声“美景”。汽车颠动着,我按紧着肚子,病会使一切厌烦。

当夜还不到九点钟,我就睡了。原来没有睡,来到乡村,那一种落寞的心情浸透了我。又是雨夜,窗子上淅沥地打着雨点。好象是做梦把我惊醒,全身沁着汗,这一刻又冷起来,从骨节发出一种冷的滋味,发着疟疾似的,一刻热了,又寒了!

要解体的样子,我哭出来吧!没有妈妈哭向谁去?

第二天夜又是这样过的,第三夜又是这样过的。没有哭,不能哭,和一个害着病的猫儿一般,自己的痛苦自己担当着吧!整整是一个星期,都是用被子盖着坐在炕上,或是躺在炕上。

窗外的梨树开花了,看着树上白白的花儿。

到端阳节还有二十天,节前就要走的。

眼望着窗外梨树上的白花落了!有小果子长起来,病也渐好,拿椅子到树下去看看小果子。

第八天郎华才来看我,好象父亲来了似的,好象母亲来了似的,我发羞一般的,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让他坐在我的近边。我明明知道生病是平常的事,谁能不生病呢?可是总要酸心,眼泪虽然没有落下来,我却耐过一个长时间酸心的滋味。好象谁虐待了我一般。那样风雨的夜,那样忽寒忽热、独自幻想着的夜。

第二次郎华又来看我,我决定要跟他回家。

“你不能回家。回家你就要劳动,你的病非休息不可,还没有两个星期我们就得走。刚好起来再累病了,我可没有办法。”

“回去,我回去……”

“好,你回家吧!没有一点理智的人,不能克服自己的人还有什么办法!你回家好啦!病犯了可不要再问我!”

我又被留下,窗外梨树上的果子渐渐大起来。我又不住地乱想:穷人是没有家的,生了病被赶到朋友家去。

已是十三天了!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拍卖家具

似乎带着伤心,我们到厨房检查一下,水壶,水桶,小锅这一些都要卖掉,但是并不是第一次检查,从想走那天起,我就跑到厨房来计算,三角二角,不知道这样计算多少回,总之一提起“走”字来便去计算,现在可真的要出卖了。

旧货商人就等在门外。

他估着价:水壶,面板,水桶,蓝瓷锅,三只饭碗,酱油瓶子,豆油瓶子,一共值五角钱。

我们没有答话,意思是不想卖了。

“五毛钱不少。你看,这锅漏啦!水桶是旧水桶,买这东西也不过几毛钱,面板这块板子,我买它没有用,饭碗也不值钱……”他一只手向上摇着,另一只手翻着摆在地上的东西,他很看不起这东西:“这还值钱?这还值钱?”

“不值钱,我也不卖。你走吧!”

“这锅漏啦!漏锅……”他的手来回地推动锅底,嘭响一声,再嘭响一声。

我怕他把锅底给弄掉下来,我很不愿意:“不卖了,你走吧!”

“你看这是废货,我买它卖不出钱来。”

我说:“天天烧饭,哪里漏呢?”

“不漏,眼看就要漏,你摸摸这锅底有多么薄?”最后,他又在小锅底上很留恋地敲了两下。

小锅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烧了一次饭吃,这是最后的一次。我伤心,明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有钱买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稀饭给我们吃。现在它要去了!

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

旧棉被、旧鞋和袜子,卖空了!空了……

还有一只剑,我也想起拍卖它,郎华说:

“送给我的学生吧!因为剑上刻着我的名字,卖是不方便的。”

前天,他的学生听说老师要走,哭了。

正是练武术的时候,那孩子手举着大刀,流着眼泪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最后的一个星期

他在祈祷,他好象是向天祈祷。

正是跪在栏杆那儿,冰冷的,石块砌成的人行道。然而他没有鞋子,并且他用裸露的膝头去接触一些个冬天的石块。我还没有走近他,我的心已经为愤恨而烧红,而快要胀裂了!

我咬我的嘴唇,毕竟我是没有押起眼睛来走过他。

他是那样年老而昏聋,眼睛象是已腐烂过。街风是锐利的,他的手已经被吹得和一个死物样。可是风,仍然是锐利的。我走近他,但不能听清他祈祷的文句,只是喃喃着。

一个俄国老妇,她说的不是俄语,大概是犹太人,把一张小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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