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散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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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站起要离开公园时,又来一个熟人:“我烦忧啊!
我烦忧啊!”象唱着一般说。
我和郎华踏上木桥了,回头望时,那小树丛中的人影也象对那个新来的人说:
“我烦忧啊!我烦忧啊!”
我每天早晨看报,先看文艺栏。这一天,有编者的说话:
摩登女子的口红,我看正相同于“血”。资产阶级的小姐们怎样活着的?不是吃血活着吗?不能否认,那是个鲜明的标记。人涂着人的“血”在嘴上,那是污浊的嘴,嘴上带着血腥和血色,那是污浊的标记。
我心中很佩服他,因为他来得很干脆。我一面读报,一面走到院子里去,晒一晒清晨的太阳。汪林也在读报。
“汪林,起得很早!”
“你看,这一段,什么小姐不小姐,‘血’不‘血’的!这骂人的是谁?”
那天郎华把他做编辑的朋友领到家里来,是带着酒和菜回来的。郎华说他朋友的女友到别处去进大学了。于是喝酒,我是帮闲喝,郎华是劝朋友。至于被劝的那个朋友呢?他嘴里哼着京调哼得很难听。
和我们的窗子相对的是汪林的窗子。里面胡琴响了。那是汪林拉的胡琴。
天气开始热了,趁着太阳还没走到正空,汪林在窗下长凳上洗衣服。编辑朋友来了,郎华不在家,他就在院心里来回走转,可是郎华还没有回来。
“自己洗衣服,很热吧!”
“洗得干净。”汪林手里拿着肥皂答他。
郎华还不回来,他走了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夏 夜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长的时间了。小狗在她的脚下打着滚睡了。
“你怎么样?我胳臂疼。”
“你要小声点说,我妈会听见。”’
我抬头看,她的母亲在纱窗里边,于是我们转了话题。在江上摇船到“太阳岛”去洗澡这些事,她是背着她的母亲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们三个人租一条小船,在江上荡着。清凉的,水的气味。郎华和我都唱起来了。汪林的嗓子比我们更高。小船浮得飞起来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凉,我的胳臂为着摇船而痛了,头觉得发胀。我不能再听那一些话感到趣味。什么恋爱啦,谁的未婚夫怎样啦,某某同学结婚,跳舞……我什么也不听了,只是想睡。
“你们谈吧。我可非睡觉不可,”我向她和郎华告辞。
睡在我脚下的小狗,我误踏了它,小狗还在哽哽地叫着,我就关了门。
最热的几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华和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里。
只要接近着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红色的嘴,那少女的烦闷……夜夜我不知道郎华什么时候回屋来睡觉。就这样,我不知过了几天了。
“她对我要好,真是……少女们。”
“谁呢?”
“那你还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其实知道。
很穷的家庭教师,那样好看的有钱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对她说了: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他告诉我。
又要到江上去摇船。那天又多了三个人,汪林也在内。一共是六个人:陈成和他的女人,郎华和我,汪林,还有那个编辑朋友。
停在江边的那一些小船动荡得落叶似的。我们四个跳上了一条船,当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丢下。他们两个就站在石堤上。本来是很生疏的,因为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我们故意要看他们两个也配成一对,我们的船离岸很远了。
“你们坏呀!你们坏呀!”汪林仍叫着。
为什么骂我们坏呢?那人不是她一个很好的小水手吗?为她荡着桨,有什么不愿意吗?也许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许也最愿意和我同船。船荡得那么远了,一切江岸上的声音都隔绝,江沿上的人影也消灭了轮廓。
水声,浪声,郎华和陈成混合着江声在唱。远远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阳伞,这一些船,这一些幸福的船呀!满江上是幸福的船,满江上是幸福了!人间,岸上,没有罪恶了吧!
再也听不到汪林的喊,他们的船是脱开离我们很远了。
郎华故意把桨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脸上。船越行越慢,但郎华和陈成流起汗来。桨板打到江心的沙滩了,小船就要搁浅在沙滩上。这两个勇敢的大鱼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着船行。
一入了湾,把船任意停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浮水是这样浮的:把头昂在水外,我也移动着,看起来在浮,其实手却抓着江底的泥沙,鳄鱼一样,四条腿一起爬着浮。那只船到来时,听着汪林在叫。很快她脱了衣裳,也和我一样抓着江底在爬,但她是快乐的,爬得很有意思。在沙滩上滚着的时候,居然很熟识了,她把伞打起来,给她同船的人遮着太阳,她保护着他。陈成扬着沙子飞向他:“陵,着镖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队,用沙子反攻。
我们的船出了湾,已行在江上时,他们两个仍在沙滩上走着。
“你们先走吧,看我们谁先上岸。”汪林说。
太阳的热力在江面上开始减低,船是顺水行下去的。他们还没有来,看过多少只船,看过多少柄阳伞,然而没有汪林的阳伞。太阳西沉时,江风很大了,浪也很高,我们有点担心那只船。李说那只船是“迷船”。
四个人在岸上就等着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绕着弯子从上游来的。
汪林不骂我们是坏人了,风吹着她的头发,那兴奋的样子,这次摇船好象她比我们得到的快乐更大,更多……
早晨在看报时,编辑居然作诗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愿意风把船吹翻,愿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
我这样一说,就没有诗意了。总之,可不是前几天那样的话,什么摩登女子吃“血”活着啦,小姐们的嘴是吃“血”的嘴啦……总之可不是那一套。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这套说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说摩登女子是恶魔。
林和郎华在夜间也不那么谈话了。陵编辑一来,她就到我们屋里来,因此陵到我们家来的次数多多了。
“今天早点走……多玩一会,你们在街角等我。”这样的话,汪林再不向我们说了。她用不到约我们去“太阳岛”了。
伴着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电影院里会,他也不怕她会吃他的血,还说什么怕呢,常常在那红色的嘴上接吻,正因为她的嘴和血一样红才可爱。
骂小姐们是恶魔是羡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格登格登和谐地响着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家庭教师是强盗
有个人影在窗子上闪了一下,接着敲了两下窗子,那是汪林的父亲。
什么事情?郎华去了好大时间没回来,半个钟头还没回来!
我拉开门,午觉还没睡醒的样子,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走出门去。汪林的二姐,面孔白得那样怕人,坐在门前的木台上,林禽(狗名)在院心乱跑,使那坐在木台的白面孔十分生气,她大声想叫住它。汪林也出来了!嘴上的纸烟冒着烟,但没有和我打招呼,也坐在木台上。使女小菊在院心走路也很规矩的样子。
我站在她家客厅窗下,听着郎华在里面不住地说话,看不到人。白纱窗帘罩得很周密,我站在那里不动。……日本人吧!有什么事要发生吧!可是里面没有日本人说话,我并不去问那很不好看的脸色的她们。
为着印册子而来的恐怖吧?没经过检查的小说册被日本人晓得了吧!
“接到一封黑信,说他老师要绑汪玉祥的票。”
我点了点头。再到窗下去听时,里面的声音更听不清了。
“三小姐,开饭啦!”小菊叫她们吃饭,那孩子很留心看我一遍。过了三四天,汪玉祥被姐姐们看管着不敢到大门口去。
家庭教师真有点象个强盗,谁能保准不是强盗?领子不打领结,没有更多的,只是一件外套,冬天,秋天,春天都穿夹外套。
不知有半月或更多的日子,汪玉祥连我们窗下都不敢来,他家的大人一定告诉他:
“你老师是个不详细的人……”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册 子
永远不安定下来的洋烛的火光,使眼睛痛了。抄写,抄写……
“几千字了?”
“才三千多。”
“不手疼吗?休息休息吧,别弄坏了眼睛。”郎华打着哈欠到床边,两只手相交着依在头后,背脊靠着铁床的钢骨。我还没停下来,笔尖在纸上作出响声……
纱窗外阵阵起着狗叫,很响的皮鞋,人们的脚步从大门道来近。不自禁的恐怖落在我的心上。
“谁来了,你出去看看。”
郎华开了门,李和陈成进来。他们是剧团的同志,带来的一定是剧本。我没接过来看,让他们随便坐在床边。
“吟真忙,又在写什么?”
“没有写,抄一点什么。”我又拿起笔来抄。
他们的谈话,我一句半句地听到一点,我的神经开始不能统一,时时写出错字来,或是丢掉字,或是写重字。
蚊虫啄着我的脚面,后来在灯下也嗡嗡叫,我才放下不写。
呵呀呀,蚊虫满屋了!门扇仍大开着。一个小狗崽溜走进来,又卷着尾巴跑出去。关起门来,蚊虫仍是飞……我用手搔着作痒的耳,搔着腿和脚……手指的骨节搔得肿胀起来,这些中了蚊毒的地方,使我已经发酸的手腕不得不停下。我的嘴唇肿得很高,眼边也感到发热和紧胀。这里搔搔,那里搔搔,我的手感到不够用了。
“册子怎么样啦?”李的烟卷在嘴上冒烟。
“只剩这一篇。”郎华回答。
“封面是什么样子?”
“就是等着封面呢……”
第二天,我也跟着跑到印刷局去。使我特别高兴,折得很整齐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册子,比儿时母亲为我制一件新衣裳更觉欢喜。……我又到排铅字的工人旁边,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个题目,很大的铅字,方的,带来无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风》。
那天预先吃了一顿外国包子,郎华说他为着册子来敬祝我,所以到柜台前叫那人倒了两个杯“伏特克”酒。我说这是为着册子敬祝他。
被大欢喜追逐着,我们变成孩子了!走进公园,在大树下乘了一刻凉,觉得公园是满足的地方。望着树梢顶边的天。外国孩子们在地面弄着沙土。因为还是上午,游园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撑着伞走。卖“冰激凌”的小板房洗刷着杯子。我忽然觉得渴了,但那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瓶子,并不引诱我们。我还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在公园还没喝过一次那样东西。
“我们回家去喝水吧。”只有回家去喝冷水,家里的冷水才不要钱。
拉开第一扇门,大草帽被震落下来。喝完了水,我提议戴上大草帽到江边走走。
赤着脚,郎华穿的是短裤,我穿的是小短裙子,向江边出发了。
两个人渔翁似的,时时在沿街玻璃窗上反映着。
“划小船吧,多么好的天气!”到了江边我又提议。
“就剩两毛钱……但也可以划,都花了吧!”
择一个船底铺着青草的、有两副桨的船。和船夫说明,一点钟一角五分。并没打算洗澡,连洗澡的衣裳也没有穿。船夫给推开了船,我们向江心去了。两副桨翻着,顺水下流,好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