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十五年祭-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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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的我那时每日里独坐书城。机械而又乏味的高三生活压抑了一切浪漫的念头。作为县立高中的应届毕业生,为了在那个升学竞争空前激烈的人口大省里冲出重围,我和我的同窗们把生命的发条拼命地上紧、上紧……然而,随着毕业和高考一天天逼近,成绩原本不错的我却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和悲哀之中。我发现,为了走出生养我的那个群山环绕的盆地,为了一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放弃了太多曾经为之痴迷的爱好。刚入高中我就含泪放下了画笔,也不再花专门的时间练字和写作。进入高三以后,甚至连和朋友闲聊几句的机会也少得可怜——因为朋友也正埋头书山。我们似乎完全成了学习的奴隶。我开始怀疑为了那苍白的理想是否值得如此苛刻地对待人生,对待我的16岁的花季。这种痛苦的思索噬啮着我那年轻的心。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平凡的世界》,看到了那盏人生道路上的明灯。
扉页上的路遥戴着眼镜,深邃的目光穿越时空,似乎要洞察世间所有的欢乐和痛苦。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目光再也难以从书上移开。整整两天,我抛开周围的一切,全部身心都随着路遥的笔走进黄土高原,走进那个“平凡的世界”。在那里,我分明看到了一幅近十年来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全景图。整整包含了一代人的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人生与爱情。当然,最令我激动的人物是孙少平和田晓霞,我甚至觉得小说中的孙少平就是我自己。不是吗?我们都从贫困的农家走出,都在乡下人眼中已经是“高等学府”的县立高中读书。而且,当时我的同窗中一位成绩颇佳的女生正是县长的千金。然而我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与孙少平在内心世界和行为方式上的巨大差距。他在揽工汉(临时工)的小屋里读着《简爱》、《白轮船》,在黑乎乎的矿洞里也没有忘记自己将来要考煤炭专科学校……生活给予他的似乎只有苦难,而他则以微笑去迎接人生的挑战,以行动去证明生存的价值。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没有停止过与命运的抗争。可是我呢?仅仅因为现实与自己的志趣不完全相符就忘了人生的责任,总是抱怨周围的一切而不去主动适应环境,甚至连自己曾经为之奋斗了十年的学业也开始怀疑和动摇。
感谢路遥!在那个金色的秋天里,他使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知识的力量。
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更加发奋地学习,不再感到被动和痛苦。因为我知道自己正在创造灿烂的明天。
同窗诧异于我情绪的微妙变化和成绩的更加突飞猛进。他们哪里知道我已经悄悄地和路遥进行了一次严肃的人生对话。
1994年那个如火如荼的七月里,微笑着走出考场的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旧书收集起来,用换来的十元二角钱买了一部《平凡的世界》缩印本。不久,我收到了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通知书。又一个秋天来了,在北上的隆隆车声中,我再次打开了《平凡的世界》。扉页上,永恒的路遥依旧以他那深邃的目光遥望着远方。他在卷首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在这里,我也要郑重地说:谨以此文献给路遥,他是我未曾谋面的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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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为作家养母画像(1)
——路遥身后引出的故事
这个念头仿佛突然而至。
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不经意间的一时冲动,犹如流星划过天际,亮了,随之也就灭了,可是这念头从闪现的那一刻起,就固执地盘踞在她的心里,撵不走,挥不去,而且像施了魔法似的变得愈来愈烈、愈来愈冲动。她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涌动在内心深处的情愫的召唤和驱使。
她想为一位老人画一幅肖像。
这是一位令她感到非常亲近、非常敬重而又身世悲苦、命途多舛的老人。
老人远在她曾经插队的陕北,她与她相识已二十余年。
她是作家路遥的养母。
画家邢仪被心中升起的这个念头弄得激动不已,她将这一想法告诉笔者,笔者与邢仪路遥两家是老朋友,又知道她将很快举办个人画展,于是说:“既然有了这样的创作冲动,那么,你的画展里缺了这一幅作品,无疑将是巨大的遗憾,我不知道哪位画家比你更有资格去画这幅画。”
邢仪与路遥的妻子林达是清华附中同班同学,插队开始后,俩人一块到了陕北延川县的同一个生产队,后来又一前一后到了西安,日常里俩人都是对方家里的常客,她是林达最要好的朋友,也是路遥和林达从初恋直到后来十多年家庭生活的见证人。在林达的女友中,没有哪个人如邢仪这般长久而深入地介入到路遥林达夫妇家庭生活中。
邢仪所认识的路遥,不是作家路遥,而是作为朋友的路遥,作为女友丈夫的路遥,也是作为陕北窑洞时那个朴实老妇人儿子的路遥。
早在女友初恋时,邢仪便随林达去过路遥家,结识了那个养育了一位优秀儿子的母亲,从此,黄土地上这位母亲的形象深深地留在她的心里。1996年,早已回到北京的邢仪与丈夫偕儿子重返陕北,特意专程奔往路遥老家看望老人。山川依旧,草木相识,然而物是人非,土窑寂寂,儿子英年早逝,老伴也早在十年前故去,陪伴垂暮老人的唯有西天的残阳和长夜的青灯。
此趟陕北之行,老人的形象更是深深地扎根于邢仪的心里,而且带有一种震憾人心的力量,邢仪在思考她能做点什么——为那位母亲,为路遥,为热爱路遥的读者,也为养育了一位天才作家的那片贫瘠而又丰厚的土地。
1997年金秋十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邢仪拎着画布和油画箱,奔赴黄土高原那个在通信地址上叫做延川县黑龙关乡刘侯家圪崂行政村郭家沟自然村的小山沟,半个月后,她返回北京,带回三幅画、一沓速写,还有一本记录着她的行踪和感受的日记。
她请笔者看了她的画,也看了她的日记,然后问:“你能体味老人在路遥去世后那令人心颤的生存况味吗?”
【画家日记】……又踏上了这片土地,又走进了这条川道,久违了这陕北的蓝天,这高原的风,阳光下黄土墚峁的景色是这样鲜亮,而背阴处的色彩又是如此柔和,陕北在粗犷的外表掩盖下,其实藏就着更多厚重的母性的本质……这是路遥早年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也是老人走过无数遍的路,路遥永远再不可能踏着这条路回来,老人还会守望在村头路口吗?
邢仪赶往老人家这天正逢集,川道里的路上不断走来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坐满婆姨和女子的毛驴车,陪同邢仪的县文化馆干部冯山云突然跳下自行车,说刚刚照面过去的那辆毛驴车好像坐着路遥他妈,俩人掉头追上去。果然老人在车上,老人怀里抱着一只篮子,听人喊她,待看清眼前的人,急急从毛驴车上爬下来,掩藏不住满心欢喜地对邢仪说:“七八天前县上就有人捎话说你要来,这阵子可来了,走,回喀!”
邢仪随老人回到家中,家中三孔土窑,是几十年前掏掘的,岁月的风雨早已使士窑破败不堪,没有院墙,窑内窑外的泥皮大片驳落,从来就没有刷过油漆的门窗更显粗糙破旧。不知是哪个年节贴在窑门上的对联,残片仅存,字隐色褪。老人怕孤独,一孔窑洞里招了一户远门亲戚住着,好赖算个伴儿,一孔窑洞堆放杂物,一孔窑洞留给自己住,与老人为伴的还有家中饲养的十只鸡。每天拂晓,雄鸡用高亢的啼声向度过七十五年风雨春秋的老人报告,她年迈的生命又迎来一次新的日出。白日里,母鸡下蛋后,声声急切向老人炫示它们对这个家庭新的奉献,给老人呆滞而空洞的目光增添了些许欣喜,给空寥寂寞的小院增加了些许生气。本来是有十一只鸡的,可黄鼠狼竟在夏末一个月色朗朗的夜晚叼走一只,心疼得老人第二天整整躺了一天,老人熟悉这十只鸡,就像熟悉自个十根手指一样,清点鸡群,她不习惯点数,而习惯于在心里对号,大芦花,二芦花、欧洲黑、瘸腿……所有号都对上,她心里才会踏实。老人知道邢仪是来为她画像的,告诉邢仪,儿子去世后,时不时有些不相识的人来看她,有的说是记者,问这问那,有的给她照相,还有的扛着机器说是要给她录电视。前阵子县上的还领来一个日本人,让她摆了很多姿势,甚至让她比划着作出担水的样子,照了很多相拿回日本去了。对于这些来到这个土窑洞里的人,老人都怀有一种感激和欠亏的心情,对邢仪同样如此,说她老了老了还要害人为她惦挂操心。老人的话使邢仪心里发酸,她改变了主意,不想马上为老人画像,干脆陪伴着老人说说心里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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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为作家养母画像(2)
老人是路遥的养母,也是亲伯母。十七岁上,她的家里收下六十块彩礼,将她嫁给了清涧县石嘴驿王家堡一户王姓人家,王家兄弟二人,她嫁的是老大。两年后,老二也用毛驴驮回了新媳妇,老二讨回的这媳妇,比大媳妇的身价可高多了,彩礼一万块,尽管当时使用的货币比两年前贬值了许多,可也是大媳妇的彩礼翻多少个跟头也追不上的。对此,大媳妇心里没有半点不平,而且这老二媳妇是她一手操办娶进门的,人家模样俊,身架好,心灵手巧,哪样都比她强,彩礼不超过她就冤了人家,她的心里顺顺溜溜,兄弟妯娌和睦相处。命运也是个怪东西,从开始到后来,在王家媳妇之间,它似乎更青睐老二窑里那个后进门的女人,这女人很快就为王家添丁续口,头胎就是个儿子,后来又生四男三女,而老大窑里的女人生倒是生了三个娃娃,然而不是“四六风”就是一些说不清的怪病早早就夺去了娃娃的命,一个也没有抓养活。王家认定这是命,不能怨天尤人,老大女人心里开始颇不服顺,待到后来也不得不认命了。
陕北是个穷地方,清涧又是陕北的穷地方,生活的担子像黄土包一样沉重,王家老大眼看着在家里熬不出个像样光景,便带着妻子走出家门去闯荡,夫妻俩在外帮人种地扛活,后来在延川县落了脚,他们掏了一孔窑,盘了炕,砌了灶,算是有了一个家。但在这个家里面,许多个冷风凄凄的夜晚,夫妻俩是蜷轱在灶角的柴窝里过夜的——热炕头给了那些从榆林一带下来揽工的石匠、皮匠和窑工,为的是多少能挣几个钱,辛勤劳苦,省吃俭用,夫妻俩又掏了两孔窑,添了些家具,养了鸡羊,一份家业算是置起来了。
路遥是在幼年时过继到伯父门下的,伯父无子嗣,而他家兄弟姐妹一串,过继给伯父一个儿子,可谓两全其美,路遥在兄弟姐妹中是老大,懂事早,长得也壮实,将他过继给伯父撑起王家另一爿门户最为合适,尽管他很不愿意,但他还是噙着眼泪告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翻过清涧和延川之间的一道道沟壑墚峁,在郭家沟那三孔窑洞里,他由人侄转变为人子。
那一年路遥七岁,父母给起的大名叫王卫国。
有了儿子,王家老大两口心里踏实下来,儿子就是他们未来的指靠,是他们在世上过日子的盼头,他们喜爱这个儿子,家里光景过不到人前,不像样儿,但破衣烂衫,总想让儿子穿得暖一点,粗糠野菜,总想让儿子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