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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冷眼观-第33部分

小说: 冷眼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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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一宿无事。次早八点钟,就搭了顺昌局的内河小轮,望扬州进发。一霎时,江声澎湃,已进了三叉河口,便是扬州府江都县的地界了。说不尽那两岸上风景依然,乡音不改。但是听到耳门里竟有点格格不入,大约都是我多在外少在家的道理。当日我因为要急于归家,也就无心去听。正合那《马蹄会》一出戏上胡子生口里唱的“无心观看路旁边景,披星带月转家门”,却是同一境界。无奈后来那只小轮刚驶到五台山脚下,恐防冲刷堤岸,便开了极慢的慢轮,一步步行走。我实在是不能再等他驶近钞关上岸了,就将行李一切,点交小轮上押水,托他存放城外轮局里,候我着人去取,随即雇了一乘小轿,坐着进城。
  及至家中一看,我妻子已于发信给我的次日,即回宝应原籍去了。家里只有寡嫂,带着几名女仆过活。我问了问我妻子如何得病,如何误服乩方。谁知他们个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驴唇不对马嘴的,推做不知。我才明白,是我妻了防我不回来,发的一道矫诏。但我业已来此,索性到宝应去走一遭。只是我近日体气瘦弱,不耐那小轮船中的嘈杂拥挤,就立意换雇了一只三道舱的南湾子民船,说定是第二日早上动身。一直到临上船的时候,忽在无意中问我嫂子道:“我出门这一向时,家里可有甚么外客来拜过我么?”他才笑道:“叔叔不问,我竟忘记了,前月陈六舟家里的大少爷,曾经叫轿班送来一封信,还有两本旧书,说是甚么前任湖北荆宜道钱大人寄来,请他们少爷转交把你的。我们就回他人不在家,他也不肯听,就硬把那信同书本放下来去了。你没有回来的早一天,还来讨过收条的呢!”我听了,莫名其故,心里想道:我何尝认得谁在湖北做道台的呢?莫不是那轿班送错了么?但丽卿那里是同我们老世谊,决不会也错了不追问的道理呀!管他如何,是不是等我拿来拆开一看,就知道了。说着,我嫂子已将那封信同包好的两本书取到,我忙接过来一看,见封面上写着:“内信并外件,统祈饬交宫保第王少大人甫小雅台剖,军机处钱缄。”下首日期上,又叩了一方鲜红的『晋甫过目』四个字小长方图章。我看到这方印章,才忽然触起机来道:“咦!这不是钱老六发了来的吗?又如何认识丽卿托他转交的呢?”这句话倒是我嫂子明白,他道:“这寄信的人既在湖北做官,陈大少爷正是湖北的盐法道,他们既属同寅,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呢?又知道你是同大少爷一处的人,且有年谊,自然是托他带的妥便了!”我笑道:“还是你们比我聪明,的确不错!”及至拆开来,方知晋甫已由幕而官,自他们叔大人子密先生故后,他的官竟又挂误了。现在住在上海,闲着无事。可惜我一向未知,不然,在客边也可以多一处去逛逛,岂不是好么?至于这两本书,却是我们前几年,同在江宁府署,其时大家偶尔谈及讼师可怕,他就说有甚么两本分门别类的《讼案汇稿》,明日闲着寻出来,送给我看。如今一眨眼已是七八个年头了,他还把这句闲话放在心里,竟辗转践约,不肯失信于我,也算是他交友界上的美德呢!
  当下看了看,见不是甚么要紧的话,我就随手丢开,想再去拿过那两本书来望。不意信壳里还露着一张附启,急忙抽出来一瞧,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此正信竟要多得几倍。看官,我当日这张附信不看,倒也罢了,不意一看,险些把我的真魂吓走了。不由的手也抖了,眼也花了,心也战了,三十六个牙齿又捉对儿厮打了,就如同庚子那年在北京避难的时候,无意中从穿衣镜里面看见秘戏图的那种老毛病一样。但我到底是看见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值吓得这样的神经失守呢?原来他说我年伯李筱轩,自从皖南道调署山西藩司,就值拳匪起点的时代。其时巡抚毓贤,曾将或剿或抚写信去问过他,谁知他就回信说:
    如今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官又怕皇上,已成牢不可破的循环公理了,若再屈抑民气,必致将来使洋人一无所怕,那就要实行瓜分手段了。不如乘此民智开通之际,广为提倡,或可仰仗宪台威福,得保主权,使白人不敢入中原一步,亦未可限量呢!再此事成,固邀万世不拔之功,败亦可卸过。三五会匪茫中煽惑,以致愚民无知,一时附和暴动。在地方官,不过任保护不力,另调人地相宜的缺分,在宪台及两司道府等,亦不过得失察之咎,照例罚俸三个月,公罪准许抵销。似此利害,明若月星,中外已成水火。既承下问,本司不敢壅于上闻,惟管见所及,未知是否有当,尚乞密示只遵,云云。
  不道这番议论,正合了毓贤的本意。由此器械资粮,连翩致送,公侯王伯,极力揄扬。于是京师各寺院习拳矣,各百姓习拳矣,后来竟各邸习拳矣。以致六七月间,该拳匪盗兵辇毂之下,焚杀叫喊,日以继夜。又烧前门外千家,京师财产所聚,一旦成空。卒至众怒难犯,各国联军,五云楼阁,忽为游牧之场。万乘銮舆,竟驻西安之驾。幸而天心厌祸,大难旋平。当两宫西狩之时,正毓贤抚晋之日。而我年伯李公,亦由山右调任长安布政。迨和议成,毓贤杀,朝议有以李公继贤任者,贤遂于和戎旨下日,即泣谓李公道:“筱轩,此事我以保国得祸,虽死何恨?更以杀一毓贤,而能使我国主权不失,宗社完全,诸臣得免禾黍之悲,是不但无恨,亦且死得其所矣。但贤死不足惜,奈老小百余口,皆无依靠。尚求公俯念两省同官之谊,出全力以保护之。贤死有知,必有以报公大德也!”
  看官,此事若在别人,何难权为答应,则以后之实行与否,权固我操,何不可通融办理呢!无奈我年伯李公,他为人一诺千金,出言不苟。意谓我既心里不肯答应他,那嘴上就不能随意认可。当下硬回毓贤道:“朗西,我实不忍胡哄你,这个担子莫说我挑不动,即或就挑得动,岂不要惹那些行在的都老爷说我与你同党吗?那时我老小又去拜托谁呢”与其答应了你,明天做不到,不若现在回绝,好让你早些儿再去拜托别人。在我看起来,罪人不孥,你身后官眷们,不会没有人照料的。何况你做了这几年提督,哪里就没有赏识过牝牡骊黄之外的人么?若要去明明白白的在事前拜托,将来必致自累累人,这又何必呢?”我年伯此一番话,过于直决,竟把个毓朗西气得三尸迸火,九窍生烟?不觉拍案大怒道:“筱轩,你欺我太甚!既不肯照应就罢了!哪里有这许多的废话来说的?但你以为不照应我家小,我真得干净么?岂不知劝我庇匪,又是谁呢?”他略息了一息,又冷笑道:“我也是气昏了,好在你函札具在,笔墨犹新,来日谢恩时,(按《大清会典》附载,三品以上大员奉旨处决,皆须于行刑前望阙谢恩。)我定要将你致我的原信呈上台湾省,请监斩官代奏,那时看你可能够置身事外,安安稳稳的坐我这一席么?”
  诸君听说,此事却难怪毓公发怒,就连我今日听见,也有点替他不服。但毓公亦不过一时的忿话,事过情迁,也就云消雨散了。圣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凡言为心之苗,言既可善,心未有再能恶毒的道理,所以后来并未在做到。无奈我那年伯李筱轩,又是古道害了他的性命,以为毓贤倘真在临时供出,则我固被株累,即或他就是不说,我想此事从前明明是两人公议的,如今拿他一个人去受祸,我已是内疚难安了。若再不肯承认他保护老小,又公然继他的后任,死者有灵,我又怎么对得住他呢?因此惩前毖后,一夜没有安枕。第二日黎明时候,竟于毓贤未死之先,就服毒自尽了。一时奴仆星散,宾客风流,云卿、葆生诸昆弟,亦即扶榇回黄皮珂里后,迄今杳无动静,恐亦看破世情,不欲再做禄蠹了。
  我看了晋公的来信,大半是我自己亲身历验的,旧事重提,凄凉万分。因思此举,他或是不知我庚子北上一层,意谓居停主人既与我有密切之关系,自不得不备细函知,连类相及,以尽朋友的义务。谁知我受恩既重,闻祸愈惊,就不知不觉的露出那以上各种的怪像了。
  当下实无心再去看那书上的记载,只得权时搁起,忙着派人带了条子,到城外小轮船局里去起行李。就叫他顺便送上坐船,不必再往返朝公馆里搬了。一面我就预备想招呼我嫂子一声,起身上船。不意甫经动步,忽见一个仆妇进来说:“大少爷,外面来个背黄色包袱,身上子衣服拖一片挂一片,穿得龌龌龊龊的,手拿着个一尺多长红红绿绿的纸封套,闹着要见你呢!叫他把我们传进来,他又不肯。现在大厅格子边站着,你老人家自己出去望望看,到底是做甚么的?不要是个白日闯罢!”我笑道:“你们真是老鼠睛寸寸光了,怎么身上穿的褴褛一点儿,就定是个白日闯呢?”我说着,就跑出去一看,哪晓是个驿卒,手里拿着一封马递的文书,见了我,忙迎上来问道:“你们这里是王公馆么?”我道:“正是!”他又问道:“可是做过前任上元县儒学的王公馆么?”我见他问得郑重,便半厅廊上一对衔牌指给他看。他才笑嘻嘻的道:“小的是江都县马号里来的。我们管号的大爷,派我送一封文书到你老公馆里,说是随着运台大人的排递,由湖北武昌发来的,所以没有四五天就到了。还要给一张收条,再赏小的随便几文酒钱,好让我回去销差。”我当下接到手,先把那两面文书壳上三处印花一望,见是盖的两湖总督紫色关防,再映着日光照去,里面好像是装的一件札饬,我心里就不由的欢喜道:“现在鄂督,正是我那老年伯张之洞呀!莫非是他闻得我近来捐了一个磕头虫儿官,竟推念先情,来委我一个差事么?然而他们大人先生一日到夜办正事还怕来不及,哪里再有这许多闲空去寻人照应呢?且那外封又不类个委札的样子,或是有甚么世交,替我吹嘘了一句,他因我是未经到省的人,又同他没有统属,不便堂而皇之的写在外面,也未可知。但官衔地二址无一不对,那决不会有递错了的道理了。”
  想到这里,就立意收下来,照例填了一纸回销,又叫人给了他一百文铜钱,那人便接过去,掉转脸就走。一下台阶,嘴里便唧唧哝哝的自言自语道:“我跑了半天,只找到一百个钱,还不够过一餐鸦片烟瘾呢!”我欲待发作他两句,问他嘴里说甚么:“这可是你本官的差使,并不干我事。酒钱多寡,却没有一定的道理在那里。你这个混账东西!须知我这个地方,可不是能够让你撒泼的。”后来我又转念一想,不去添给他钱足够了,何必再去收拾他呢?不知拆那封文书来看,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混过去罢!及至拆开来一瞧,唉!哪有甚么委札呢?原来是件讣闻,同夹着一封信!讨气,讨气!这才是梦见整夜戴珠冠霞佩,早上醒来,还是满头的乱稻草,只落得一大场空欢喜呢!我就一头想,一头抽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不孝男懋曾等,罪孽深重,不自陨越,祸延皇清诰授文林郎晋赠奉政大夫显考西林府君,痛于某年月日时,寿终湖北差次。
  哎唷!不好了,何西林世叔去世了么?我记得他是选的福建知县,怎么又故在湖北差次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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