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散文集-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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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又采用追、堵并重的办法,收效也不大。捻军之败,还是败在潘鼎新属下的洋枪队上,正像帝国主义参与其间,遂使太平天国失利一样。
捻军的马队,实在厉害。王定安描述道:
然旋灭旋起,且益狡悍。每侦官军至,避走若不及,或穷追数昼夜,乃反旗猛战,以劲骑分两翼,抄我军马。
呶人,慓,疾如风雨,官军往往陷围不得出。贼尤善用长锚,巨者逾二丈。我军以枪炮轰击,贼马闻枪声,腾扑愈猛,瞬息已逼阵,枪不得再施。又喜以一步挟一骑,为团阵滚进,官军以此益畏之。
曾国藩屡次承认,官军的马队,远不及捻军。不过他提出的清圩政策,确实给捻军造成了很大的困难。王定安写道:
自捻逆扰乱以来,据蒙亳村堡为老巢,居则为民,出则为捻,若商贾之远行,时出时归。其回窜也,皆有莠民勾引。
清圩以后的情形,则是:
厥后任赖由泗宿入怀远,牛烙洪由永城入亳州,皆欲回巢,纠党装旗。各圩寨闭门与贼绝,贼徘徊怀远,几及一月,卒不得逞。从此贼遂四出不归,以迄于灭。
但是,曾国藩的“剿办流寇,原不可以无定之贼踪,改一定之成局”的老成持重的主张,因师老无功,朝廷不再耐烦,就叫李鸿章把他换掉了。
同治七年正月,西捻首领张总愚,从陕西转战到京畿以南,雄县一带。京师戒严,清廷大恐,几乎把全国得力的将领都调来会剿。左宗棠到了定州,他向皇帝疏陈的方略中,也有一段对捻军的描述:
臣维捻匪惯技,在飘忽驰骋,避实乘虚。始犹马步夹杂,近则掠马最多,即步贼亦均乘马。临阵则步贼下马,挺矛攒刺,而骑贼分剿官军之后。其乘官军也,每在出队收队,行路未及成列之时。遇官军坚不可撼,则望风远引,瞬息数十里,俟官军追及,则又盘折回旋以疲我。其欲东也,必先西趋;其欲北也,必先南下。多方以误我……
从以上所引,可略见当时捻军之声势,军容,战术,以及进止聚散的情形。此次,捻军曾打到我的家乡安平、深泽、深县、饶阳一带,给当地人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幼年还听到母亲讲“小阎王造反”的故事,当时不知小阎王是谁,现在才知道是张总愚的绰号。
那么多马队,驰骋在大平原,可谓壮观。闭目凝思,宛如再现。故乡近代,凡经战争逃难生活三次:一即小阎王造反;二义和团抗击洋人;三抗日。前二次,母亲一辈经历之。
1987年8月26日记
二
王定安撰写的《求阙斋弟子记》中的《家训》部分,实际就是我们常见的《曾文正公家书》,不过免去了上下款及年月日。分为《寄诸弟》、《寄弟国潢》、《寄弟国华》、《寄弟国荃》、《寄弟贞干》、《谕二子》、《谕子纪泽》、《谕子纪鸿》。所收亦略少,只有薄薄一册。
中国自古以来,有很多家书、家训行世。然多流传不广,有些只存在自家的祠堂中。曾国藩的家书,却不得了,流传了几十年,差不多读书人家,都会有一部。因为他是近代“闻人”,官职又高,他的思想,为封建统治者所推崇,儒学子弟所信仰。五四以后,才逐渐冷落下来。但在一部分家长心中,还认为是教育子弟的必读之书。
我上中学的时候,父亲寄给我一部《曾文正公家书》,是大达图书公司的排印本(即当时所谓一折八扣书)。父亲还附了一封信,大意是:他幼年家贫,读书不多,今以此书授我,愿我认真阅读。信写得很带感情。我年幼不懂事,那时正在阅读革命书籍,对曾国藩等人很反感,且甚瞧不起大达印的书。随即给父亲回了一封信说:以后不要再买这种书,这种书在保定街头,到处都有,没有人买……我想父亲接到信,一定会很不高兴,但也没有来信责备我,以后也没有再给我寄过书。我带回家中的书,父亲从来也不看,也不问,只说我是个书呆子。中年以后,我才认真读了这部书。
因此我想到:所谓家书家训之所以流传,不一定是因为它的内容,多半是由于写信人的权势和声望。他的说教,即使当时,受信人也不一定听信。例如曾国藩的家书,前后言论,并不完全一致。对于一个人,例如对曾国荃,在曾国荃未显达与已显达之后,所谈所论,就有很多不一样。有很多顺时应势,矛盾依违,甚至吹嘘拍马之辞。这还说得上是兄弟间的真诚感情吗?
再说,家庭已经是朱门侯府,子弟已经是绔绔少爷,还教他“书、黍、鱼、猪”,会有效果吗?
对于广大读者,则有环境和时代不同,心意能否相通的问题。我幼年时,在中学课本上,读曾国藩的家书,就觉得不如读郑板桥的家书亲切。因为郑虽是县令,他弟弟究竟是农民,和我的生活距离小,所谈事物,容易理解。曾国藩是太子太保,是爵相,即使他谈的也是普通道理,总觉得和我们平民的心思,不能相通。因此也就不能完全相信,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虚伪的地方,言行不一致的地方。
这当然不是一笔抹杀曾国藩的家书。他的家书,自有它多方面的价值,现在还有很多人在研究。另外,他的家书和他同时代的要人们的家书相比,在指导读书,谈论诗文,讨论书法,研究刻书等方面,见解虽不见得高明,读后还是使人有些收获的。比起左宗棠的家书,就显得有学问多了。左氏的家书,我有仿宋排印本两册。其中多谈家务杂事,少谈文史。
至于时代不同,思想变化,那就更难说了。我认为,现在不会有家长,再叫孩子们去读曾氏家训。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将不知他的“进德、修业”为何物。
我的结论是:凡是家书、家训,只能对当家长的人,有影响,有用处。对于青年人,总是格格不入的。
但是,什么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听说,曾氏的后人,情况还是不错的。这也可能是他们先世的遗泽,包括家书、家训,起了一定的作用。
耕堂曰:咸同之世,湘乡曾氏,号称伟人。对内尽忠于异族,对外屈膝于列强。接连讨伐起义之民众,极尽残酷。杀人日多,声势益隆。曾氏自言其初衷:为解君父之忧,不畏后世之讥。后虽亦自省:内疚神明,外惭清议,盖饰词耳。早已盖棺论定,实已无案可翻。然政治风云,究非个人私事,时代如彼,对曾氏亦应论世知人。
当其显赫之时,正如长江上往来船只,无一艘不插曾氏旗号,他的一言一行,亦无不为人师法。其所著述,人手一编,众口一词,不敢异议。然仅至民国初年,新的学说兴起,革命者已视彼为粪土矣。因知伟人之言论,其价值,随时代之变化,或因其权势之消长,必有所升降。其升也迅,其降也速;其势也隆,其消也无声。万世不移,放之四海而皆准,乃夸张之说法。传人之论如此,名人之论亦如此。在历史长河中,一种言论,一种学说的沉浮现象,是常见的。它是与时代要求,社会现象相关联的。但一种学说沉落之后,有机会再为浮起,无论如何,不会再有当年的声势和影响。对曾国藩的家书、家训,也要这样去看。
1987年9月2日写讫
三
“天津教案”列在本书的《绥柔》中一章。著者王定安记其梗概云:
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谕曾国藩,著前赴天津,查办事件。初天津有奸民张拴、郭拐以妖术迷拐人口,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捕诛之。而桃花口民团,复获妖人武兰珍。兰珍迷拐幼孩李所,鞫讯得实。讪言受迷药于教民王三。闾阎大哗,疑西洋天主教堂所嗾,或言洋人抉幼孩目,剖其心为药料,城外义冢内尸骸暴露,皆教堂所弃。津民益怒,时相聚语谋报复。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檄天津道周家勋等,会法国领事官丰大业,至天主堂公讯。兰珍语言殊支离,案弗能决。适士民观者麇集,偶与教堂人有违言,抛砖石相击。丰大业负气,径至崇厚公署,诉其状。崇厚出见,以枪狙击不中。崇厚抚慰之,且戒勿轻出激民愤,弗从。恚愤出署,路遇杰,复以枪击之,误伤其仆。居民见者皆哗噪,殴丰大业毙焉。遂焚毁教堂洋房数处,教民及洋商死者数十人……
著者对这次事件的叙述,还是比较真实客观的,也很简练,头绪也清楚。在叙述中,又以夹注的形式,引用了当时天津知府张光藻写给曾国藩幕宾吴汝纶的信,详细地叙述了事件的经过,并在文字中透露了知府本人的看法。这是官场的一种手法,所谓先通关节,以便使即将来查办此案的曾国藩先入为主,听信他的报告。
但现任直隶总督的曾国藩,已经是久经仕宦的老奸巨猾,他所注意的不只是下情,更注意的是上情——即朝廷的意图。
而朝廷的意图,又是常常变化的,对涉外的事件,尤其如此。
掌握不好,不只于事无补,甚至会弄得身败名裂。所以,这次皇帝(实际是慈禧太后)叫他查办此案,对曾国藩来说,实在是一个大难关,关系他一生荣辱利害的大考验,大关键。
我有一部石印的《曾文正公手书日记》,不妨再利用一下。
在日记第三十六册,五月十五日,他上了续病假的折子。但朝廷催得紧,他在二十六日记道:“廷寄派余赴天津查办事件。
因病未痊愈,踌躇不决。”二十七日记道:“思往天津查办殴毙洋官之案,熟筹不得良策,至幕与吴执甫一商。”三十日记道:“天津洋务,十分棘手,不胜焦灼。”六月初二日记道:
“余日内因法国之事,焦虑无已。”初三日记道:“将赴天津,恐有不测,拟写数条,以示二子。”六月初六日记道:“是日启行赴天津。”二十二日记道:“因奏请将府县交刑部治罪,忍心害理,愧恨之至。”二十四日记道:“崇帅来谈,夜接廷寄二件,罗使照会一件,阅之郁闷之至,绕室行走而已。”二十五日记道:“是日竟日昏睡,盖心绪烦闷,而病又作也。”七月十六日记道:“非刑拷讯习教人,坚嘱拿混星子及水火会。”
八月十九日记道;“是日天津陈镇及委员二人,在余寓审案,敲搒之声,竟日不绝。”
在知府写给吴汝纶的信中,是痛爱自己的“子民”,反对崇厚的袒护教民和向洋人屈服的。但崇厚是旗人,又是当时执政的恭亲王手下的,洋务得力人士,曾国藩不得不分清轻重,分清去向。与崇厚这个有强硬后台的人,站在一边,当然是上策。他迁就法国公使罗淑亚的要求,奏请将府县交刑部治罪(罗淑亚的要求,是将天津府县抵命)。这样做不能不引起朝野的议论。朝廷固然害怕外国人,但一时也不好大伤人民爱国御侮之气,一直在观望,没有决心。曾国藩对朝廷最终还是要屈服于外人这一点尤其明白。他洞悉清政府的实力空虚,外强中干,反复无常的习性。他下定决心:不惹恼外国人。他警告朝廷:自道光以来,对外常常是“先战后和”的,也就是先硬后软的。又说:现在外国还是强盛的。外国人是只重实力,不讲道理的。他先辩挖眼剖心之说,纯属谣言,然后捉拿凶犯,迅速结案。
王定安记述,当曾国藩初到天津,曾张榜通衢,“仰读书知理君子,悉心筹议。于是至公署条陈者,或欲借津民义愤,驱逐洋人;或欲联俄、英之交,以攻法国;或欲调集兵勇,以为应敌之师。公既谕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