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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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方(低下头)
〔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愫方(呆立在那里,望着鸽笼)
〔外面风声。
〔瑞贞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愫姨!
愫方(不动)嗯。
曾瑞贞(急切)愫姨!
愫方(缓缓回头,对瑞,哀伤地惋惜)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这样短!
曾瑞贞(同情的声调)不早,愫姨,走吧!
愫方(低沉)门还是锁着的,钥匙在——
曾瑞贞(自信地)不要紧!“北京人”会帮我们的忙。
愫方(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推开通大客厅的门,指着门内——)就是他!
〔门后屹然立着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染满机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铁黑的脸,钢轴似的胳膊,宽大的手里握着一个钢钳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肃然可畏,但仔细看来,却带着和穆坦挚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觉得蔼然可亲。
〔思懿的声音:(更近)“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她来了!
〔瑞贞走到通大客厅的门背后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门前。
〔思懿立刻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哦,你一个人还在这儿!爹要喝参汤,走吧。
愫方(点头,就要走)
曾思懿(忽然亲热地)哦,愫表妹,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就现在对你说了吧?(说着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来。忽然瞥见了“北京人”,吃了一惊,对他)咦!你在这儿干什么?“北京人”(森然望着她)
曾思懿(惊疑)问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北京人”(又仿佛嘲讽而轻蔑地在嘴上露出个笑容)
愫方(沉静地)他是个哑巴。
曾思懿(没办法,厌恶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对愫)我们在外面说去吧。
〔思懿拉着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瑞贞听见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走了?(望望,转对“北京人”,指着外面,一边说,一边以手做势)门,大门,——锁着,——没有钥匙!“北京人”(徐徐举起拳头,出人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们——打——开!
曾瑞贞(吃一惊)你,你——“北京人”(坦挚可亲地笑着)跟——我——来!(立刻举步就向前走)
曾瑞贞(大喜)愫姨!愫姨!(忽又转身对“北京人”,亲切地)你在前面走,我们跟着来!“北京人”(点首)
〔“北京人”像一个伟大的巨灵,引导似的由通大客厅门走出。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上,脸色非常惨白。
曾瑞贞(高兴地跑过来)愫姨!愫姨!我告——(忽然发现愫方惨白的脸)你怎么脸发了青?怎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愫方(微微摇摇头)
曾瑞贞(止不住那高兴)愫姨,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哑巴真地说了话了!
愫方(沉重地)嗯,我也应该走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响,掩住了风声。
曾瑞贞(惊愕,回头)这是干什么?
愫方大概杜家那边预备迎棺材呢?
曾瑞贞(又笑着问)你的东西呢?
愫方在厢房里。
曾瑞贞拿走吧?
愫方(点首)嗯。
曾瑞贞愫姨,你——
愫方(凄然)不,你先走!
曾瑞贞(惊异)怎么,你又——
愫方(摇头)不,我就来,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曾瑞贞(以为是——不觉气愤)谁?愫方(恻然)可怜的姨父!曾瑞贞(才明白了)哦!(也有些难过)好吧,那我先走,我们回头
在车站上见。
〔外面文彩喊着:“江泰!江泰!”瑞贞立刻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愫方刚向书斋小门走了两步,文彩忙由书斋小门上,满脸的泪痕。曾文彩(焦急地)江泰还没有回来?
愫方没有。
曾文彩他怎么还不回来?(说着就跌坐在沙发上呜咽起来)我的爹呀,我的可怜的爹呀!
愫方(急切地)怎么啦?
曾文彩(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诉说着)杜家的人现在非要抬棺材,爹“一死儿”不许,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像个小孩子似地抱着那棺材,死也不肯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个可怜的样子!(抬头望着满眼露出哀怜神色的愫方)表妹,你去劝爹进来吧,别再在棺材旁边看啦!
愫方(凄然向书斋小门走)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独自——)爹,爹,你要我们这种儿女干什么哟!(立起,不由得)哥哥!哥哥!(向文清卧室走)我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声大作。
曾文彩(不觉停住脚回头望)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眼睛也红红的。
曾文彩这是什么?
张顺(又是气又是难过)杜家那边迎放鞭寿材呢!我们后门也打开啦,棺材已经抬起来了。
〔在爆竹声中,听见了许多杠夫抬着棺木,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声音,同时还掺杂着杜家的管事们督促着照料着的叫喊声。书斋窗户里望见许多灯笼匆忙地随着人来回移动。
〔这陈奶妈和愫方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走进。曾皓面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在极度的紧张中,他几乎像颠狂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陈奶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不住地劝慰,拉着,推着。愫方悲痛地望着曾皓的脸。他们后面跟着思懿。她也拿了手帕在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沙,还是擦泪水。
陈奶妈(连连地)进来吧,老爷子!别看了!进来吧,——
曾皓(回头呼唤,声音喑哑)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等!(颤巍巍转对思,言语失了伦次)你再告诉他们,说钱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等等!叫他们再等等!
愫方姨父!你——
〔愫方把皓扶在一个地方倚着,看见老人这般激动地喘息,忽然想起要为他拿什么东西,立刻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陈奶妈(不住地劝解)老爷子,让他们去吧,(恨恨地)让他们拿去挺尸去吧!
曾皓(几乎是乞怜)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这时她也不免有些难过,无奈何地只得用仿佛在哄骗着小孩子的口气)爹!有了钱我们再买副好的。
曾皓(愤极)文彩,你去!你去!(顿足)江泰究竟来不来?他来不来?
曾文彩(一直在伤痛着——连声应)他来,他来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声更响,抬棺木的脚步声仿佛越走越近,就要从眼前过似的。
曾皓(不觉喊起来)江泰!江泰!(又像是对着文彩,又像是对着自己)他到哪儿去啦?他到哪儿去啦?
〔这时通大客厅的门忽然推开,江泰满脸通红,头发散乱,衣服上一身的绉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爆竹声渐停。
曾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来了!
江泰(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还是懊丧的神气,含糊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我——来——了!
曾皓(忘其所以)好,来得好!张顺,叫他们等着!给他们钱,让他们滚!去,张顺。
〔张顺立刻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钱呢!(伸出手)
江泰(手一拍,兴高采烈)在这儿!(由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纸”,“拍”一声掷在她的手掌里)在这儿!
曾文彩你,你又——
江泰(同时回头望门口)进来!滚进来!
〔果然由通大客厅的门口走进一个警察,后面随着曾霆,非常惭愧的颜色,手里替他拿着半瓶“白兰地”。
江泰(手脚不稳,而理直气壮)就是他!(又指点着,清清楚楚地)就——是——他!(转身对曾家的人们申辩)我在北京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一天,可今天他偏说我拿了东西,拿了他们的东西——
曾皓这——
警察(非常懂事地)对不起,昨儿晚上委屈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派出所——
江泰你放屁!北京饭店!
警察(依然非常有礼貌地)派出所。
江泰(大怒)北京饭店!(指着警察)你们的局长我认识!(说着走着,一刹时怒气抛到九霄云外)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明其妙地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冲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头,笑起来)你看哪!(指屋)我的房子!(一面笑着望着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着点着,仿佛在引导人家参观)我的桌子!(到自己卧室门前)我的门!(于是就糊里糊涂走进去,嘴里还在说道)我的——(忽然不很重的“扑通”一声——)
曾文彩泰,你——(跑进自己的卧室)
警察诸位现在都看见了,我也跟这位少爷交待明白啦。(随随便便举起手行个礼)
〔警察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外面的人:(高兴地)“抬罢!”(接着哄然一笑,立刻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曾皓(突又转身)
陈奶妈您干什么?
曾皓我看,——看,——
陈奶妈得啦,老爷子,——
〔曾皓走在前面,陈奶妈赶紧去扶,思懿也过去扶着。陈与皓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的喧嚣声,脚步声,随着转弯抹角,渐行渐远。
曾思懿(将皓扶到门口,又走回来,好奇地)霆儿,那警察说什么?曾霆他说姑爹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到洋铺子买东西,顺手就拿了人家一瓶酒。
曾思懿叫人当面逮着啦?
曾霆嗯,不知怎么,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还喝了一半,又不知怎么,姑爹又把自己给说出来了,这(举起那半瓶酒)这是剩下那半瓶“白兰地”!(把酒放在桌子上,就苦痛地坐在沙发上)
曾思懿(幸灾乐祸)这倒好,你姑爹现在又学会一手啦。(向卧室门走)文清,(近门口)文清,刚才我已经跟你的愫表妹说了,看她样子倒也挺高兴。以后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我呢,坐月子的时候,也有个人伺候!
曾霆(母亲的末一句话,像一根钢针戳入他的耳朵里,触电一般蓦然抬起头)妈,您说什么?
曾思懿(不大懂)怎么——
曾霆(徐徐立起)您说您也要——呃——
曾思懿(有些惭色)嗯——
曾霆(恐惧地)生?
曾思懿(脸上表现出那件事实)怎么?
曾霆(对他母亲绝望地看了一眼,半晌,狠而重地)唉,生吧!
〔霆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下。
曾思懿霆儿!(追了两步)霆儿!(痛苦地)我的霆儿!
〔彩由卧室匆匆地出来。
曾文彩爹呢?
曾思懿(呆立)送寿木呢!
〔彩刚要向书斋小门走去,陈奶妈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上。皓在门口不肯走,向外望着喊着。彩立刻追到门前。外面的灯笼稀少了,那些杠夫们已经走得很远。
曾皓(脸向着门外,遥遥地喊)不成,那不成!不是这样抬法!
陈奶妈(同时)得啦,老爷子,得啦!
曾文彩(不住地)爹!爹!
曾皓(依依瞭望着那正在抬行的棺木,叫着,指着)不成!那碰不得呀!(对陈奶妈)叫他别,别碰着那土墙,那寿木盖子是四川漆!不能碰!碰不得!
曾思懿别管啦,爹,碰坏了也是人家的。
曾皓(被她提醒,静下来发愣,半晌,忽然大恸)亡妻呀!我的亡妻呀!你死得好,死得早,没有死的,连,连自己的棺木都——。(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