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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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懿(冷笑)大概他也是想给爹煎药呢!(回头对愫又万分亲热地)愫妹妹,你放心,大家提这件事,也是为着你想。你就在曾家住一辈子,谁也不能说半句闲话。(阴毒地)嫁不出去的女儿不也是一样得养么?何况愫妹妹你父母不在,家里原底就没有一个亲人——
曾皓(当然听出她话里的根苗,不等她说完——)好了,好了,大奶奶请你不要说这么一大堆好心话吧。(思的脸突然罩上一层霜,皓转对愫)那么愫方你自己有个决定不?
曾思懿(着急对愫)你说呀!
曾文彩(听了半天,一直都在点头,突然也和蔼地)说吧,愫妹妹,我看——
江泰(猝然,对自己的妻)你少说话!
〔彩默然,愫默立起低头向通大客厅的门走。
曾皓愫方,你说话呀,小姐。你也说说你的意思呀。
愫方(摇头)我,我没有意思。
〔愫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唉,这种事怎么能没有意见呢?
江泰(耐不下)你们要我说话不?
曾皓怎么?
江泰要我说,我就说。不要我说,我就走。
曾皓好,你说呀,你当然说说你的意见。
江泰(痛痛快快)那我就请你们不要再跟愫方为难,愫方心里怎么回事,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要你一句我一句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小姐?为什么——
曾思懿欺负?
曾文彩江泰。
江泰(盛怒)我就是说你们欺负她,她这些年侍候你们老的,少的,活的,死的,老太爷,老太太,少奶奶,小少爷,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管。她现在已经快过三十,为什么还拉着她,不放她,这是干什么?
曾皓你——
曾文彩江泰!
江泰难道还要她陪着一同进棺材,把她烧成灰供祖宗?拿出点良心来!我说一个人要有点良心!我走了,这儿有封信,(把信硬塞在皓的膝上)你们拿去看吧!
曾文彩江泰!
〔江气呼呼地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满腹不快)这,这说的是什么?我,我从来没听过这种野话!(同时颤抖地撕开信,露出来钞票和简短的信纸)
〔皓看信时,张顺拿着碗筷悄悄走进来。瑞贞也走来帮他把方桌静静抬出,默默摆碗筷和凳子。
曾皓(匆促地读完那短信,气得脸发了青)这是什么意思?(举着那钞票)他要拿这几个房租钱给我!(对思)思懿,这是怎么回事?
曾思懿(冷笑)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又犯了些什么神经病?
曾文彩(早已立起,看着那信,惶惑不安,哀诉着)爹,您千万别他的意,他心里不快活,他这几年——
曾皓(愤然)江泰,我不说他,就说女婿是半子吧,他也是外姓人。(对彩)你是我的女儿,你当然知道我们曾家人的脾气都是读书第一,从来没有谈过钱的话。好,你们愿意住在此地就住下去,不愿意住也随意,也无须乎拿什么房钱,饭钱,给父亲看——
曾文彩(抽咽)爹,您就当错生了我这女儿,您就当——
曾皓(气得颤巍巍)呃,呃,在我们曾家甩这种阔女婿架子!
曾文彩(早忍不下,哇地哭起来)哦,妈,你为什么丢下我死了,我的妈呀!
曾思懿姑奶奶!
〔文彩哭着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皓(长叹一声)一群冤孽!说都说不得的。开饭,张顺,请袁先生来。
〔张顺由通大客厅门下。
〔文由书斋小门上。
曾文清爹!
曾皓要走了么?
曾文清一点钟就上车。
曾皓你的烟戒了?
曾文清(低头)戒了。
曾皓确实戒了?
曾文清(赧然)确实戒了。
曾皓纸烟呢?
曾文清(低头)也不抽了。
曾皓(望着他的黄黄的手指)又说瞎话!(训责地)你看,你的手指头叫纸烟熏成什么样子?(摇头叹息)你,你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做事!
曾文清(不觉看看手指)回,回头洗。
曾皓霆儿呢?
曾思懿(连忙跑到通大客厅门前喊)霆儿!你爷爷叫你。
曾皓他在干什么?
曾文清大概陪袁小姐放风筝呢。
曾皓放风筝?为什么放着《古文观止》不读,放什么风筝?
曾文清霆儿!
〔霆慌慌张张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上。
曾皓(厉容)跑什么?哪里学来这些野相?
曾霆(又止步)爷爷,袁伯伯正在画“北京人”,说就来。
曾皓哦,(对瑞)把酒筛好。
曾霆袁伯伯说,还想带一位客人来吃饭。
曾皓当然好,你告诉他,就一点家常菜,不嫌弃,就请过来。
曾霆哦!(立刻就走,走了一半又转身,顾虑地)不过,爷爷,他是“北京人”。
曾皓北京人不更好。(对文又申斥地)你看,你管的什么儿子,到现在这孩子理路还是一点不清楚。
曾霆(踌躇)袁伯伯说要他换换衣服?
曾皓(烦恶)换什么衣服,你就请过来吧。你父亲一点钟就要上车的。
〔霆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皓奇怪,愫方上哪里去了?
曾思懿大概为着袁先生做菜呢。
曾皓哦。
〔霆在门外大客厅内大喊。
〔霆的声音:“我爷爷在屋里!我爷爷在屋里!”
〔圆的声音:“你跑,你跑!”
〔砰地通大客厅的门扇大开,霆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来,圆儿满头水淋淋的,提着一个空桶,手里拿着一串点着了的鞭炮。小柱儿也随在后面,一手拿着一根燃着的香,一手抱着那只鸽
曾霆(跑着)爷爷,她,她——
袁圆(笑喊)你跑!你跑!看你朝哪儿跑……
〔待霆几乎躲在皓坐的沙发背后,她把鞭炮扔在他们身下,就听着一声“噼啪”乱响,霆和皓都吓得大叫起来,圆大笑,小柱儿站在门口也哈哈不止。
曾皓你这,这女孩子怎么回事?
袁圆曾爷爷!
曾皓你怎么这样子胡闹?
袁圆(撒娇)你看,曾爷爷,(把湿淋淋的头发伸给他看,指霆)他先泼我这一桶水!
〔外面男人声音:(带着笑)小猴儿,你到哪儿去了?
袁圆(顽皮地)老猴儿,我在这儿呢!
〔圆儿笑着跳着由通大客厅的门跑出去。小柱儿连忙也跟出去。曾皓(对思)你看,这种家教怎么配得上愫方?(转身对霆)刚才是你泼了她一桶水?
曾霆(怯惧地)她,她叫我泼她的。
曾皓跪下!
曾思懿我看,爷爷——
曾皓跪下!(霆只得直挺挺跪下)也叫袁家人看看我们曾家的家教。
〔圆儿拉着她的“老猴儿”人类学者袁任敢兴高采烈地走进来。
〔“老猴儿”实在并不老,看去只有四十岁模样,不过老早就秃了顶,头顶油光光的只有几根毛,横梳过去,表示曾经还有过头发。他身材不高,可是红光满面,胸挺腰圆,穿着一身旧黄马裤,泥污的黑马靴,配上一件散领淡青衬衣,活像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但是他有一副幽默而聪明的眼睛,眼里时常闪出一种嘲讽的目光,偶尔也泄露着学者们常有的那种凝神入化的神思。嘴角常在微笑,仿佛他不止是研究人类的祖先,同时也嘲笑着人类何以又变得这般堕落。他有一副大耳轮,宽大的前额,衬上一对大耳朵,陷塌的狮子鼻,有时看来像一个小丑。
〔关于他个人的事,揣测很多,有的人说他结过婚,有的说他根本没有,圆儿只是个私生女,问起来他总一律神秘地微笑。他一生的生活是研究“北京人”的头骨,组织学术察勘队到西藏、蒙古掘化石,其余时间拿来和自己的女儿嬉皮笑脸没命地傻玩。似乎这个女儿也是从化石里蹦出来的,看他的样子,真不像懂得什么叫做男女的情感的事情。
袁圆(一路上谈)爹,小柱儿就给我拿来一根香,我就把鞭点上,爹,我就追,我就照他的腿上——
袁任敢(点头,笑着听着)嗯,嗯,哦——(望见曾皓已经立起来欢迎他)曾老伯,真是谢谢,今天我们又来吃你来了。
曾皓过节,随便吃一点。(让坐)请袁先生上坐,上坐,上坐。
袁圆(望见了霆儿突然矮了一截,大喊)爹,你看,你看,他跪着呢!
曾皓别管他,请坐吧!
袁任敢(望着霆儿,大惊)怎么?
曾皓我这小孙儿年幼无知,说是在令嫒头上泼了一桶水——
袁任敢(歉笑)哎呀,起来吧,起来吧,那桶水是我递给他泼的——曾皓(惊愕)你?——
曾思懿(忍不住)起来吧,霆儿,谢谢袁老伯!
曾霆(立刻站起)谢谢袁老伯。
袁任敢(对霆)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你来泼我!
曾皓袁先生的客人呢?
袁圆(惊呼)爹,“北京人”还在屋里呢!
袁任敢(粗豪地)我以为他已经来了。
〔圆儿说完,撒“鸭子”就跑出去。
曾皓(十分客气)啊,快请进来。(立起走向通大客厅的门)
袁任敢您叫我们的时候,我正在画,——哦,原来要他换好了衣服来的,可(指霆)他说您——
曾皓(又客气地)我就说吃便饭换什么衣服,真是太客气了。
袁任敢是啊,所以我就没有——
〔圆儿由通大客厅的门——这门已关上的——跳出来。
袁圆(仿佛通报贵宾,大喊)“北京人”到!
〔大家都莫明其妙地站起探望。
曾皓啊。(望着门,满脸笑容)请,请,(话犹未了——)
〔蓦然门开,如一个巨灵自天而降,陡地出现了这个“猩猩似的野东西”。
〔他约莫有七尺多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着半个兽皮,混身上下毛茸茸的。两眼炯炯发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内,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头发也似人猿一样,低低压在黑而浓的粗肩上。深褐色的皮肤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枣栗。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轻轻一扭便可扭断了任何敌人的脖颈。他整个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沛丰满的生命和人类日后无穷的希望都似在这个人身内藏蓄着。
〔曾家的人——除了瑞贞——都有些惊吓。
曾皓(没想到,几乎吓昏了)啊!(退后)
袁任敢(忙走上前介绍)这是曾老太爷。
〔“北京人”点头。
曾皓这位是——
袁任敢(笑着)这是我们的伙伴,最近就要跟我们一块到蒙古去的。
〔“北京人”走到台中,森森然望着皓和皓的子孙们。
袁圆(同时指着)曾爷爷,他是人类的祖先。曾爷爷,你的祖先就是这样!
袁任敢(笑着)别胡扯,圆儿!(对皓)曾老伯,您不要生气!四十万年前的北京人倒是这样:要杀就杀,要打就打,喝鲜血,吃生肉,不像现在的北京人这么文明。
曾皓(惊惧)怎么这是北京人?
袁任敢(有力地)真正的北京人!(忽然笑起来)哦,曾老伯,您不要闹糊涂了。这是假扮的,请来给我们研究队画的。他原来是我们队里一个顶好的机器工匠,因为他的体格头骨有点像顶早的北京人——
曾皓(清醒了一点)哦,哦,哦,那么请坐吧!(硬着头皮对“北京人”)请坐吧。
袁任敢对不起,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这时大家均按序入坐,低声)他脾气有点暴躁,说打人就打人,还是不理他好。
曾皓(毛骨耸然)哦,哦,(忙对瑞贞、霆儿)瑞贞,你们这边点坐,这边点坐!
〔“北京人”了无笑容地端坐在上首,面对观众。
〔张顺端进来一碗热菜,搁好即下。
曾皓(举杯)今天一则因为过节,二则也因为大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