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洼的人家-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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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给禾禾打电话,更无法托人给禾禾写信。“好吧,既然你是走了,我就给你把桑蚕经管好!”她这么拿了主意,日夜就不再回去,住在禾禾家里,夜里当她一个人睡在禾禾的被窝里,闻着一股浓重的男人的气味时,她总是要到鸡叫头遍才能合眼。
桑叶采了一遍又一遍,蚕熟了一批又一批。鸡窝洼的人都知道禾禾并不愿意和烟峰结婚,而又故意出走,就都拿嘲笑的眼光小瞧烟峰。当她去采桑叶,就有人少不了要问:
“烟峰,禾禾还没回来吗?”
“没有。”
“这真是个浪子,使你离了婚,他却屁股一拍就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烟峰,这也好哩,他怕是再不回来了,这一份家产也真够意思了哩。”
“你牙打了说屁话!”她竟破口大骂。
到了秋收季节,家家都开始收起包谷、豆子、谷子来,烟峰就越忙得手脚打了锣。她要收自己地里的庄稼,又要收禾禾地里的庄稼。村里人都看着她笑,她也不央求任何人。但是,一些人手脚不干净,就偷起禾禾地里的包谷。头一天中午,烟峰发现地头的包谷长得好好的,第二天去收时却少了五六十个棒子。她立在地头,破口大骂,上至列宗列祖,下到子子孙孙,骂得蚊子都睁不开眼。夜里,她就在地畔巡看,发现一个人正在地里,瞧见了她,假装蹲下拉屎。她就在地口等着,那人一走出来,她笑笑地走近去,一下子抓住衫子往上一撩,那人的腰里,包谷棒子一个拴一个系了一腰。那人却恼了,叫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你披件贼皮!”
“这是你家的地吗,你管得着?”
“我就能管得着!”
“禾禾是你的男人不成?!”
“就是我男人,你怎么着!”
“呸!不要脸的破货!”
她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两人厮打开来,她毕竟不是对手,头发抓乱了,肚子上挨了一脚,趴在地头上昏过去了。等醒过来,大声叫喊捉贼,跑过麦绒家门前。回回两口才从地里回来,院子里堆了偌大一堆包谷,一边剥包谷皮,一边三四个结在一起往屋檐下挂。看见烟峰披头散发跑过来,两人都吃一惊:
“谁偷什么了?”
“偷包谷的,还打人了。”
“偷了你的包谷?”
“偷禾禾的,禾禾地里丢了上百个棒子了!”
“看见是谁偷的吗?”
“五毛,五毛那贼东西!”
“你能惹过那无赖吗?禾禾还没回来,他往外边跑嘛,他还管庄稼?让偷光了,把嘴吊起来,他也就知道怎么当农民了!”
“回回,你不要看笑话,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一家好日子了!哼,禾禾就是要饭,也不要到你门上来的!”
回回和麦绒没想被烟峰这么奚落了一场,当下也上了火,说道:
“我们算什么,你们能放在眼里?”
话是这么说的,但心里总不是滋味,一夜里两口子倒再没有说出话来。
烟峰一直跑到队长的家里,告了状。队长也气得嗷嗷叫,当下和烟峰到了五毛家,当面训斥了一通,把那十二个包谷棒子一个不少地追了回来。
也就在第二天,禾禾回到鸡窝洼了。他是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回来的,又领来了一伙同事,三天之内就收割完了两家全部的庄稼。又八个人将手扶拖拉机抬进了洼,把两家大块的平地犁了一遍。鸡窝洼的人都傻了眼,他们从来没见过手扶拖拉机在这里犁地,当下围了好多人,摸摸机子的头,摸摸机子的犁,然后跳进犁沟用手量着深度。回回和麦绒始终没有来,他们站在门口,只是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不好意思来见禾禾,也不好意思赶牛过来犁紧挨禾禾地畔的那几亩的。
烟峰却病倒了,睡在禾禾的炕上不能起来。当禾禾一个人坐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感激她时,她却瞪他、骂他、唾他,要求把她送回她的家里去。禾禾低着头,任她发泄着怨恨,却并不送她回去。他出去犁地了,她却挣扎着爬到窗口,看着那手扶拖拉机嘟嘟地开过来,开过去。
地里一切都忙清了,帮忙的朋友们坐着拖拉机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禾禾和烟峰。禾禾把抓来的中药熬了端过来,劝着她喝,给她讲着这两个多月的情况。他说,那个电站已经修成了,开始发电了。他们承包了石料和水泥,劳动强度很大,但他没有累倒,倒学会了开手扶拖拉机。他说,现在各公社开始拉电线,他们又承包了从电站到这个公社沿途的水泥电杆运输任务,电很快就通到这里来了。就要用电灯了。他说,他挣了六百元,加上以前积累,他想买一台手扶拖拉机。他说,他很想她,夜里常做梦,觉得对不起她……
“你还对不起我了?”烟峰说,“你对不起什么了,你多么省心,一走就了嘛!”
禾禾说:
“你别说了,我已经够后悔了,我给你写了信后,就又想再给你写信,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给我写什么信呀,我一个中年寡妇,谁见了谁都嫌呢,你给我写什么信呢?”
“你还饶不了我吗?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烟峰……”
禾禾眼睛湿了,拉住了烟峰的手。她把手抽出来了,说:
“我是你嫂子哩!”
“不,不……”禾禾却一下子抱住了烟峰。烟峰并没有反抗,几乎也是在同时迎接了他的拥抱,而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无声地从两张脸上流下来。
第十七章
十七
禾禾和烟峰很快地结婚了。
他们的婚事在鸡窝洼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也就平静下来,婚礼举行得并不热闹,好多人因为过去的态度,都没脸面再来说恭喜话。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回回和麦绒却来了,他们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送来了好多菜蔬,三吊熏肉,还有一坛子甘榨酒。
回回和麦绒虽然恼恨着禾禾和烟峰,但婚后他们的生活过得十分称心,人心总是肉长的,免不了在饭桌上,在炕头上要说起那做了寡妇的烟峰和鳏夫禾禾。尤其那个烟峰遭到人打的晚上,回回凭着气恼说出一席话受到烟峰责骂后,两口子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应该了。麦绒更是心上过不去,以自己作寡妇时的苦楚来将心比心,总好像欠了烟峰什么似的。送东西的晚上,他们担心禾禾和烟峰会拒绝了他们,结果烟峰倒收下了礼,又做了酒菜让回回和禾禾在那里吃,自己便拉了麦绒的手坐在灶火边问这问那。麦绒听得出来,她是豁达开朗的人,一切都不是故意做出热情来应酬的,但最后竞问到她有了身子没有,使她好一阵脸红耳烧,心里想:亏她就能想到这一点。
“你快给他生个儿子下来,我没本事。等你再得了,就把牛牛放在我这里来,我不会亏待他的呢。”
麦绒当时没有言语,回来后对回回说起,回回也闷了好久,说把牛牛放到那边,他倒有些舍不得,就叮咛:烟峰不会生养,她是要打孩子的主意,这事上万万不要松口。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禾禾家三朋四友摆了两桌酒席,派人来叫回回和麦绒。麦绒却作难了,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别人说句什么,脸上倒上不来呢。回回说:
“走就走吧,咱现在日月过得顺了,大脸大面地去,外人只能说咱的器量大。若不去,倒显得咱窝窝拙拙,日子过得不如他了呢。”
果然,回回两口参加了禾禾的婚礼,在鸡窝洼里落了个好名声。人们私下认为,这两家人活该要那么一场动乱,各人才找着了各人的合适。再将两家比较起来,当然又都说着回回这一家人缘好,会持家,很快就要成为鸡窝洼甚至白塔镇的第一第二滋润户了。禾禾两口呢,只能是禾禾找烟峰,只能是烟峰配禾禾。一对不安分的人,生就的农民命,却不想当农民,到头来说不定日月过得多凄惶呢。
回回清楚人们对他的看法,把日子过好的心越发盛起来。婚后他和麦绒的家产合在一起,可以说是鸡窝洼里家具最齐全的。他暂时封闭了自己这边的老屋,把麦绒那边的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特意叫工匠在屋脊上做出好多砖雕泥塑,又将两个圆镜嵌在上边,一早一晚,朝阳和夕阳可以使两面镜子大放光明。墙壁里外也用三合泥搪了一遍,当屋放下两个各一丈五尺的核桃木大板柜,柜盖上是一排十三个大小不等却擦得油光闪亮的瓦
盆、瓦罐,分别装满了糁子、麦仁、小米、豆子、头层面、二层面、豆面、荞面。窗子因为太旧,是他将老屋的套格窗移来,重新安上的。那屋檐下,几乎是回回和麦绒精心布置的重要地方。明檐柱子上架了簸子,一层是晾晒的柿饼、柿皮,一层是各类干菜,白萝卜片的,红萝卜丝的。那檐头横拴的铁丝上,分别吊挂着四个包谷爪儿,全是牛抵角一样的棒子。那两个窗旁,一边是三吊五尺长的辣椒,一边是三吊旱烟叶。结婚的时候,中堂上,大门上贴着的对联,保护得依然完整,稍有边角翘起,就用浆糊贴好。回回是识得几个字的,对联也是他写的,那毛笔字十分难看,他却要常常从地里回来,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一边悠悠抽烟,一边斜眼看那字。孩子跑过来,不停地要从台阶上爬上去,又溜下来。麦绒在厨房做饭,看见了,就要嚷一声:“你看你娃!”回回听了,就将孩子抱了,放在怀里,孩子却不安分,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脚踩得他的肚皮疼,他就又要对
麦绒说:“你看你娃!”各人声调是那么满足,得意,和一种对新人的撒娇式的怒嗔。晚饭熟了,他们并不端进屋去吃,偏总要在门前放了,即便是一碗糊汤,也要盐碟也拿出来,辣碟也拿出来,你一口他一口给孩子喂饭。孩子将饭常常弄撒在地,回回就少不了拉长声喊着:
“哟——哟哟——哟——!”
这是喊狗来舔食的声音。
这声音使鸡窝洼全能听见,人们就知道回回一家又在吃饭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常常到他家去,要么借一下犁耙,要么借一下筛箩。主人会站起来,用筷子敲着碗沿让饭,让得好不热情。然后领着走进厨房后新搭盖的那间杂物间去。
“你去拿吧!”
这分明是在向来人夸耀着他的百宝。来人便会发现,这间房子很大,却显得极挤,东墙上,挂着筛箩:筛糠的、筛麦的、筛面的、筛糁子的,粗细有别,大小不等。西墙上挂着各类绳索:皮的曳绳,麻的缰绳,草的套绳,一律盘成团儿。南墙靠着笨重用具:锄、镢、板、铲、犁、铧、耱、耙。北墙一个架子,堆满了日常用品:镰刀、斧子、锯、锤、钳、钉、磨刀石、泥瓦抹。满个屋里,木的亮着油亮,铁的闪着青光,摆设繁杂,杂而不乱。来人就叫道:
“好家伙,你家这么多东西!”
“没有什么。”主人却总是说,“过日子,啥也离不了。”该借的借给了,却反复交待家具不怕用,只怕不爱惜,锹用了一定把泥揩净,桶用了一定用水泡好,似乎有些小气。用后送来,人已走了,却又站在门上,大声地说:
“要用啥,你就来啊!”
日月过得一顺,人人都眼红。.出门在外,回回总被首推富裕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