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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穆时英文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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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鹤龄先生抹着眼走到街上,嘻嘻地笑着坐到电车里边,想到广大的群众在那儿指挥,想到他是被几万有人性的人爱戴着,连脚尖也愉快起来。

(许多许多的工厂张着大口,从烟囱里吐着气,肚子里边巨大的机器骚动着,每天早上把几万个人吞进去……

我说:“把机器关了!”

几万个人全把机器关了。

我说:“跑出工厂外面来!”

几万个行全冲了出来。

于是几方里里边的工厂全死了。

于是有一天,来了许多警察,抓住了他的领子,给他上了镣铐。他要坦然地跟了他们去。数不清的会跟在他后边:

“潘鹤龄万岁!”

他们会那么地喊着,他们会从他们简单的心里边流出泪来,为了他,为了他……)

他跳下了电车,走进了一条肮脏的胡同,在第五十四家挂着孩子的屎布的门口跨了进去。屋子里挤了很多人,老汪正在那儿忙着写第二十三队纠察员名单,还有几个在写标语,一个夜校里的学生也扛了枝大笔伸长着手在一张白纸上面画着蝌蚪那么的字:

“必然反对妥协路线!”

一个腿里插了把尖刀的大汉坐在一堆斧子旁边。自由自在地唱《泗洲调》。老孙正在那儿抽着烟,苦思着《告各界人士书》,瞧见他进来,连忙招呼他过去: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我脑子混乱得很。”

他刚坐下去看他的写了一半的《告各界人十书》。猛的外面乱杂的喊起打来。他抬起脑袋来问“是什么事”时,唱《泗洲调》的那个大汉已经拾了把斧子跳了出去。

“不相干的,多半是他们雇用的突击队来捣毁我们的工会吧。我已经布置下十五个护卫了。”老孙那么地说了,便和他一同跑到门外去瞧。

胡同口那儿有七八十人,全拿了家伙在乱杂杂地拥进来,这边的护卫已经统打翻在地上了。

“不行,我们还是拿了文件往别处避一下吧。”

两个人刚想跑进来,却见每一间屋子里边全乱杂杂地跑出许多人来,有拾着竹扫帚的小媳妇子,拿着火钳的老太婆儿,高高地举着门闩的年轻人。一大堆小孩子也捧了大石头跑过去,还有个老头儿拿着烟管,把铜烟斗冲在前面,喘吁吁地骂:

“揍这伙小子!”

一面儿便和拥进来的人揪打在一起了。

潘鹤龄先生忍着眼泪着:

“群众的热情真是可以感谢的。”



第四天晚上十二点钟。

“开门!”

潘鹤龄先生朦朦胧胧地问道:

“谁呀?”

越加捶得急了:“快开门!”

开了门只见站在门外的是两个警察,一个便衣的,和那天来拖他起身的,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人。

“是他吗?”那个便衣的指着他问那人。

他心里想:“是来抓我的吗?为什么只两个警察。完全不像抓个要犯的模样。”

那人苍白着脸道:“是他。”

“值价些,跟我们走吧。”便衣的毫不在乎地说。

他急急地扣上了钮子,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上铐吗?”

“不用了!”

“他们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捉的人!”微微地感着侮辱;跟着他们走到门外,门外停着辆汽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冷清地跨上了汽车。

(捉一个人是那么平常的事吗?手铐也不上,只有两个警察,捉一个区委?如果白天到工会来捉我,该是多么诗的场面啊!上了手铐,十二个警察,枪全上了刺刀,便衣侦探们全穿了钢马甲,许多人瞧见我跨上汽车,和这无耻的叛逆者一同地,我坐在他对面,我看着他,他惭愧地低下脑袋去……)

他抬起脑袋来,凛然地望着对面的叛逆者,那人也抬起脑袋来,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他。

(还不惭愧得低下脑袋去吗?还那么坦然地望着我吗?无耻的叛逆者!你动摇了,你屈服了,你无耻地投降了,你知道吗?你是不能那么坦然地坐在我对面,望着我的。你应该红着脸,一个死囚似地在我前面忏悔的,而且不许高声地忏悔,应该像一个口吃人一样,在我前面,瑟缩地说着忏悔的话!你知道吗,无耻的叛徒?因为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朋友,出卖了三万五千人的权利;因为你辜负了三万五千人的信托,三万五千人的热情。这是一种罪恶,你知道吗?你还那么坦然地看着我?我,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被捕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出狱的时候,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释放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他们会放着爆竹接我回去,而你,你是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轻视的!只有群众是忠实的!不会动摇的,他们知道谁是谁,他们会感激,会报答于他们有恩的人,也会攻击他们的叛逆者。瞧瞧那天突击队冲进来时的场面吧!)

汽车停了。他走了下来,跟他们走进一座屋子里边。他听到皮鞭抽到肉上爽辣的声音,听到喊妈的声音,也听到一个隐约的,咬住了牙齿的,沉着的哼唧声。他也咬住了牙齿,想:

“好吧!群众会知道我的。”

坦然地走进了他的牢房。



半年后,跛了左腿,有了一个光脑袋的潘鹤龄先生走进了一间一楼一底的屋子,悄悄地踮着脚尖走上了扶梯,在亭子间门口悄没声的听了一回,猛的推开了门,跳了进去嚷道:

“我回来了!”

里边坐着的五个人全给吓得跳了起来,看见是他,全摆着诧异的脸色问道:

“你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他们听了这话,全不作声,静静地坐了下去。

(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呢?)

“我还是我,不过跛了一只脚罢咧。”

还是不作声,静静地望着他,望了半天,里边的一个说道:“那么你投降了,无耻地投降了!”

他差一点跳了起来:

“你们居然这么怀疑着我吗?”

“是投降了,也不必抵赖;策略上你的投降于组织是有利的,只要你现在再回到组织里来,忠实于组织……”

他跳起来。

(算了!算了!可是群众会知道的!群众不会忘记了我的!)

一句话也不说地跑了出来,跳上了电车。

(试一试吧,你们可以怀疑我,群众不会怀疑我的。群众知道谁是谁!群众不会抛弃我的。)

下了电车,他急急地走着,走到从前每天去的那条胡同里边,脑袋上面还是挂满了屎布,墙根那儿还是焦黄的尿迹,墙上还是画满了乌龟,许多人还是乱杂杂地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向每一个人笑着。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回来了,回到你们这里来了!)

可是没一个人理他,没一个人招呼他,就像不认识他似的。他走到他从前时常去的一个人的家里,坦然地跑了进去,只有一个小媳妇子在那儿倒搂着一个孩子给抹屎,见他进去,抬起脑袋来道:

“你找谁?”

“对不起,我走错了。”颓然地退了出来。

他走着走着,跛着一条腿,和一个光脑袋一同地,茫然地望着天。他想:

“这是什么呢?这些,那些,全是什么呢?全是什么意思呢?”

对面来了荣哲人先生,瞧见了他,一把拖住了他:“你吗?你在干什么?半年没瞧见你,文章也不写,人也找不到,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望着他,一个白痴似的,嘻嘻地笑了起来。

 圣处女的感情

白鸽,驼了钟声和崇高的晴空,在教堂的红色的尖塔上面行着,休息日的晨祷就要开始了。

低下了头,跟在姆姆的后边,眼皮给大风琴染上了宗教感,践在滤过了五色玻璃洒到地上来的静穆的阳光上面,安详地走进了教堂的陶茜和玛丽,是静谧,纯洁,到像在银架上燃烧着的白色的小蜡烛。

她们是圣玛利亚的女儿,在她们的胸前挂了镶着金十字架的项链,她们的额上都曾在出生时受清凉的圣水洗过,她们有一颗血色的心脏,她们一同地披着童贞女的长发坐在草地上读《大仲马的传奇》,她们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请早安,让姆姆按着她们的头慈蔼地叫她们亲爱的小宝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磁像前面,穿了白纱的睡衣,为她们的姆姆祈福,为她们的父亲和母亲祈福,为世上的受难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们跟着姆姆到大学教堂里来,低声地唱着福音。

现在,她们也正在用她们的朴素的,没有技巧的眼看着坛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脏里歌唱着。

可是唱了福音,坐下来听有着长发的老牧师讲《马太传》第八章的时候,她们的安详的灵魂荡漾起来了。

在她们面前第三排左方第五只座位上的一个青年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两个人。他是有着那么明朗的前额,那么光洁的下巴和润泽的脸,他的头发在右边的头上那么滑稽地鬈曲着,他的眼显示他是一个聪明而温柔的人,像她们的父亲,也像基督,而且他的嘴是那么地笑着呵!

他时常回过头来看她们。

做完了祈祷,走出教堂来的时候,他走在她们面前,站在大理石的庭柱旁边又看了她们。

于是,她们的脸越加静谧起来,纯洁起来,像她们的姆姆一样,缓慢地走下白色的步阶。

他在她们后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里的一节:

Thouhastravishedmyheart,mysister,mysponse

Thouhastavishedmyheart

Withoneofthineeyes

withonechainofthyneck。

从白色的心脏里边,她们温婉地笑了。

她们的对话的音乐柔和地在白色的窗纱边弥漫着。

窗外的平原上,铺着广阔的麦田,和那面那所大学的红色的建筑,秋天下午的太阳光那么爽朗地泛滥在地平线上面,远处的花圃的暖室的玻璃屋顶也高兴地闪耀起来了。

“他们那面,星期日下午可是和我们一样地坐在窗前望着我们这边呢?”

“我们是每星期日下午坐在窗前看着他们那边的。”

“今天的晨祷真是很可爱的。”

“陶茜,今天那个青年看你呢!”

“不是的,是看了你呵!”

“他的气概像达达安。”

“可是,他比达达安年轻多了。达达安一定是有胡髭的人。”

“那还用说,达达安一定没他那么好看。”

“你想一想,他的前额多明朗!”

“他一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而且也是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珠子!”

“他的下巴那儿一点胡髭也没有!”

“那里没有?你没有看清楚,我看仔细他是有一点的。”

“恐怕也像哥那么的,没有胡髭,天天刮,刮出来的吧?”

“也许是吧。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胡髭的。”

“他右边的头发是鬈曲的,而且鬈曲得那么滑稽!”

“他的嘴才是顶可爱呢,像父亲那么地笑着!”

“而且他的领带也打得好。”

“你想一想他的衣服的样子多好!”

“他走路的姿势使我想起诺伐罗。”

“你说我们应该叫他什么呢?”

“BeauStranger”

“我也那么想呢!”

一同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看了你呢!”

“他也看了你呢!”

一同地沉戳了。

可是那爽朗的太阳光都在她们的心脏里边照耀起来。

“呵!”

“呵!”

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她们耳朵旁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

第二天早上,她们刚坐在床上,两只手安静地合着,看着自己的手指,为了一夜甜着的睡眠感谢着上帝的时候,一个用男子的次中音唱的歌声,清澈地在围墙外面飘起来,在嗒嗒的马蹄声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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