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时期的爱情-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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氖掠惺裁垂叵的模科涫滴椅仕氖牵何以谡饫锾拱捉淮取〉龋降子忻挥杏么Γ考偃缱詈蠡故敲獠涣巳パ鞍啵夷冈绲闳ィ纭∪ピ缁乩绰铩;谎灾业奈侍馐钦庋模核桨锝蹋遣皇歉鯟atch 22 。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清楚,X海鹰面露神秘微笑,说道:好!你说的我知道 了。还有别的吗?
我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就是:在革命时期里,我随时准备承认自己是一只猪,来换取安宁。其实X海鹰对这些话的意思并不理解。她的回答也是文 不对题。当时我以为这种回答就是"你放心好了",就开始谈第二个问题: 磨屁股。这问题是这样的:我长的肩宽臀窄,坐在硬板凳上,局部压强很大 。我没坐过办公室,缺少这方面的锻练,再加上十男九痔,所以痔疮犯得很 厉害。先是内痔,后是外痔,进而发展到了血栓痔,有点难以忍受。假如在 这里磨屁股有用,我想请几天假去开刀。去掉了后顾之忧,就能在这里磨得 更久。X海鹰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有病当然要去治了。但我要是你,就不 歇病假。带病坚持工作是先进事迹,对你过关有好处。我听她都说到了搜集 我的先进事迹,就觉得这是一个证据,说明她真的要挽救我,劲头就鼓了起 来,决心带病流血磨屁股。
过了好久,X海鹰才告诉我说,我说起痔疮时,满脸惨笑,样子可爱 极了。但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可爱。后来我摆脱了后进青年的悲惨 地位,但是厂里还觉得我是个捣蛋鬼,不能留在厂子里,就派我去挖防空洞 。掏完了洞又派我去民兵小分队,和一帮坏小子一道,到公园绿地去抓午夜 里野合的野鸳鸯,碰到以后,咳嗽一声,说道: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就带 到办公室去让他们写检查。那时候他们脸上也带着可怜巴巴的微笑,看起来 真是好玩极了。但是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得好玩。七六年秋天又逮到了一对, 男的有四十多岁,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脸色就像有晚期肝癌。女孩子 挺漂亮,穿了一套蓝布制服,里面衬了件红毛衣,脸色惨白。这一对一点也 不苦笑,看上去也不好玩。问他们: 你们干什么了?
答:干坏事了。 再问:干了多少次? 答:主席逝世后这一段就没断过。
说完了就大抖起来,好像在过电。当时正在国丧时期,而那一对的行 为,正是哀恸过度的表现。我们互相看了看,每人脸上都是一脸苦笑,就对他们说:回家去罢,以后别出来了。从那以后就觉得上边让我们干的事都挺 没劲的。这件事是要说明,在革命时期,总有人在戏弄人,有人在遭人戏弄 。灰白色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冷汗,在这上面又有一层皱皱巴巴,湿淋淋的惨 笑,就是献给胜利者的贡品。我说起痔疮时就是这般模样,那些公园里野鸳 鸯坦白时也是这般模样。假如没有这层惨笑,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野蛮,也就 一点都不好玩了。
我现在谈到小时候割破了手腕,谈到挨饿,谈到自己曾被帮教,脸上 还要露出惨笑。这种笑和在公园里做爱的野鸳鸯被捕获时的惨笑一模一样。 在公园里做爱,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被人逮到。所以这也是一种彩。不管这种 彩和帮教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笑起来的样子在没中彩的人看起来,都是同样可爱。
第八节
有关可爱,我还有些要补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时,我经常对毡巴倾 诉情愫:"毡巴,你真可爱"!他听了就说:我操你妈,你又要讨厌是吗? 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唱一支改了词的阿尔巴尼亚民歌:
你呀可爱的大毡巴, 打得眼青就更美丽。
不管什么歌,只要从我嘴里唱出来,就只能用凄厉二字来形容。毡巴 不动声色的听着,冷不防抄起把扳子或者改锥就朝我扑来。不过你不要为我 耽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王二,他也不叫毡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证 明毡巴是爱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学,发榜时毡巴天天守在传达室里。等 到他拿到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就飞奔到塔上告诉我:"师大数学系!你可算 是要滚蛋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生为毡巴,并且有一个王二爱他 爱到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个大彩。有关可爱的事就是这样。以前我只知道毡巴可爱,等到X海鹰觉得我可爱之后,才知道可爱是多么大的灾难。
受帮教时我到X海鹰那里去,她总是笑嘻嘻的低着头,用一种奇怪的句 式和我说话。比方说,我说道:支书,我来了。她就说:欢迎来,坐罢。如果 我说:支书,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说:欢迎活思想,说罢。不管说什么,她 总要先说欢迎。如果说她是在寻我的开心,她却是镇定如常,手里摆弄着一支圆珠笔。如果说她很正经,那些话又实在是七颠八倒。现在我才知道,当时她正在仔细的欣赏我的可爱之处。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发疯。
我在X海鹰那里受"帮教"时,又发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级指 示说要开展一个"强化社会治安运动",各种宣判会开个没完。当然,这是要 杀鸡儆猴。我就是这样的猴,所以每个会都要去。在市级的宣判会上,有些人 被拉出去毙掉了。在区级的宣判会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劳改了。然后在公司一 级的宣判会上,学习班的全体学员都在台上站着,开完了会,就把其中几个人 送去劳教。最后还要开本厂的会。X海鹰向我保证说,这只是批判会,批判的 只是我殴打毡巴,没有别的事,不是宣判会,但我总不敢相信,而且以为就算 这回不是宣判会,早晚也会变成宣判会。后来我又告诉她说,我天性悲观,没 准会当场哭出来。她说你要是能哭得出就尽管哭,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对你 大有好处。所以那天开会时,我站在前面泪下如雨。好几位中年的女师傅都受 不了,陪着我哭,还拿大毛巾给我擦眼泪;余下的人对毡巴怒目而视。刚散了 会,毡巴就朝我猛扑过来,说我装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奸计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顿;但是他没有打我的胆量。毡巴最可爱的样子就是双拳紧握,做势欲扑,但是不敢真的扑过来。假如你身边有个人是这样的,你也会爱上他罢。
批判会就是这样的。老鲁很不满意,说是这个会没有打掉坏人的气焰。 等到步出会场时,她忽然朝我猛扑过来。这一回四下全是人,没有逃跑的地方 ,我被她拦腰抱住了。对这种情况我早有预定方案,登时闭住了一口逆气,朝前直不愣登的倒了下去。等到他们把我翻过来,看到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连气都没了。据目击者说,我不但脸色灰白,而且颧骨上还泛着死尸的绿色。慌忙间叫厂医小钱来,把我的脉,没有把着。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脏,也没听着(我感觉她听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针刺我人中时,也不知是我脸皮绷得紧,还是她手抖,怎么扎也扎不进。所以赶紧抬我上三轮车,送到医院去。往上抬时,我硬得像刚从冷库里抬出来的一样。刚出了厂门,我就好了,欢蹦乱跳。老鲁对我这种诡计很不满意,说道:下次王二再没了气,不送医院,直接送火葬场!
有关那个强化治安运动和那个帮助会,可以简要总结如下:那是革命时期里的一个事件。像那个时期的好多事件一样,结果是一部分人被杀掉,一部分人被关起来,一部分人遭管制——每天照常去上班,但是愁眉苦脸。像这样的事总是这样的层次分明。被管的人也许会被送去关起来,被关起来的人也许会被送去杀掉,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你要耐心等待。我的错误就在于人家还没有来杀,我就死掉了。
出了这些事后,X海鹰告诉我说:你就要完蛋了。再闹这么几出,我也救不了你,一定会被送到学习班去。我觉得这不像是吓唬我,内心十分恐惧,说道:你——你——你可得救救我。咱们和毡巴,关系都不错。在此之前,我不但不结巴,而且说话像日本人一样的快。那一回犯了前结巴,到现在还没有好。现在我用两种办法克服结巴,一是在开口之前先在心里把预期要结巴的次数默念过去,这样虽然不结巴,却犯起了大喘气的毛病。还有一种办法是在说话以前在额头上猛击一掌,装做恍然大悟,或者打蚊子的样子, 但这种办法也不好,冬天没有蚊子,中午十二点人家问你吃饭了没有,你却要 恍然大悟一下,岂不是像健忘症?最糟的是,我有时大喘气,有时健忘症,结 果是现在的同事既不说我大喘气,也不说我健忘症。说我些什么,讲出来你也 不信,但还是讲出来比较好:他们说我内心龌龊,城府极深,经常到领导面前 打小报告,陷害忠良。但是像这样的事,我一件也没干过。这都是被X海鹰吓出 的毛病。
而X海鹰对这一点非常得意,见人就说:我把王二吓成了大喘气!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这种当众羞辱对我的口吃症毫无好处,只会使它越来越重。当然,我结巴也不能全怪X海鹰。领导上杀鸡儆猴,也起了很大的作用。看到宣判会上那些行将被押赴刑场的家伙,一个个披枷戴索,五花大绑,还有好几个人押着,就是再会翻跟头也跑不掉。而被押去劳改的人,个个剃着大秃头,愁眉不展,抱怨爹娘为什么把他们生了出来。像这样的事,假如能避免,还是避免的好。所以我向X海鹰求救,声泪俱下,十分肯切。她告诉我说,我主要的毛病就是不乖,这年头不乖的人,不是服徒刑就是挨枪毙。我请教她,怎么才能显得乖。她告诉我说,第一条就是要去开会。这句话不如这样说:我要到会场上去磨屁股。
X海鹰告诉毡巴说,王二这孩子真逗,又会画假领子,又会装死。但是我对这些话一无所知。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在这样说我,知道了一定会掐死她。
第九节
不管你是谁,磨屁股你肯定不陌生。或者是有人把你按到了那个椅子上,单磨你的屁股,或者是一大群人一起磨,后一种情形叫作开会。总而言之,你根本不想坐在那里却不得不坐,这就叫磨屁股。我之所以是悲观主义者,和磨屁股有很大关系。以后你就会看到,我的屁股很不经磨。但是X海鹰叫我去开会,我不得不去。
革命时期的人总是和某种会议有关系。比方说,党员就是党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团员就是团的会议与会者的集合,工人就是班组会和全厂大会与会者参加者的集合。过去我几乎什么会都不开,因为我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团员,我的班组就是我和毡巴两个人,开不起会来。至于全厂会,参加的人很多,少了我也看不出来,我就溜掉了,但是抱有这种态度的不是我一个人,所以最后就能看出来。有一阵子老鲁命令在开大会时把厂门锁上,但我极擅爬墙。后来她又开会时点名,缺席扣工资。我就叫毡巴在点名时替我答应一声。采取这些办法的也不只我一个人,所以开全厂会时,往往台下只有七八十人,点三百人的名字却个个有人应,少则一个人应,多则有七八个人应,全看个人的人缘好坏了。当然,老鲁也不是傻瓜。有一回点名时一伸手指住了毡巴喝道:你!那个大眼睛的瘦高个!你又是毡巴,又是王二,又是张三,又是李四;你倒底叫什么?毡巴瞪着大眼睛想了好半天,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