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诗选-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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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度山
大度山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
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竖笛伸长长的颈子喊我
(弄蛇人那样地喊我)
坐在松松的山坡山
晒簇新簇新簇新的太阳
耀眼像头条新闻的太阳
早餐桌对面坐着的太阳
鸭蛋黄,鸭蛋黄,浓浓的太阳
春天很新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整条光谱灿烂地喊我
红得要恋爱,黄得拍你的眼睛
擦亮,长绿锈的旧太阳
买一个四月,买一个三月
杜鹃花在季节的裙边
闹成缤纷的幼稚园
春天真吵春天,春天在远方喊我
整座相思林的鹧鸪在喊我
(蓝色长途车的方向在喊我)
三角铃,木琴,巴宋巴宋巴宋宋
过了雨季,等着风季
问黄泥春天有没有触觉
太阳的手指呵瓜田的痒
四月最怕痒
重重地合起,海盗版的浮士德
且关上朝北的窗
你曾站在基隆港,不穿雨衣
听大邮轮汽笛的震动,肺病的阴云
你是望海的少年,不穿雨衣
春天在古堡的废垛上绿着
白卵石在河床上齿齿笑着
清明节,纸钱,黑蝴蝶飞着
(连土地公公也要扶杖远游了)
情人在公墓里约会
贪睡的尸骨也该翻一翻身了
一朵月季花踮起了脚尖
读谁的碑铭把冬天交给阿司匹灵,啊嚏
把你的失眠,你的自卑
电线杆电线杆支撑的低空
一百万人用过的空气
啊嚏啊嚏
特效药的广告,细菌,原子雨
春天,春天是发呆的季节
坐在韩国草上,怔一个下午
膝上摊开济慈的诗集
春天是不生肺病的
春天是延长的愚人节,流行着爱情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还是十七岁,还是十七岁半
还是云很天鹅,女学生们很云雀
还是云很芭蕾,女学生们很却却
春天是不生肺病的合上,存在与不存在主义
用你苍白而颤抖的手
开抽屉,然后关上的手
旋瓶盖,然后数丸药的手,啊嚏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那美丽的寡妇,年轻的寡妇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还是春天
还是云很夭鹅,女孩子们很孔雀
还是云很潇洒,女孩子们很四月
老教授,换一条花领带吧
大二时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你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卓文君
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茶花女,济慈(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
(你不知道你是谁)
春天还是春天告别生命的斑马线
告别海盗版的书和生命
告别台北,这食蚁兽
告别我的雨帽和雨衣
这是春天呢,这是发呆的季节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说风自海峡来,海峡醒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牧神在大学的红砖墙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不会来旁听你的古典时代
牧神在女生宿舍的墙外
也不修罗密欧与朱丽叶
老教授,老教授,换一条领带
大一时你有没有闹过恋爱?
professor,yourtie,yourtie!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碧潭
碧潭
十六柄桂浆敲碎青琉璃
几则罗曼史躲在阳伞下
我的,没带来的,我的罗曼史
在河的下游
如果碧潭再玻璃些
就可以照我忧伤的侧影
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
我的忧伤就灭顶
八点半。吊桥还未醒
暑假刚开始,夏正年轻
大二女生的笑声在水上飞
飞来蜻蜓,飞去蜻蜓
飞来你。如果你栖在我船尾
这小舟该多轻
这双浆该忆起
谁是西施,谁是范蠡
那就划去太湖,划去洞庭
听唐朝的猿啼
划去潺潺的天河
看你发,在神话里
就覆舟。也是美丽的交通失事了
你在彼岸织你的锦
我在此岸弄我的笛
从上个七夕,到下个七夕
纱帐
纱帐小时候的仲夏夜啊
稚气的梦全用白纱来裁缝
圆顶的罗帐轻轻地斜下来
星云牋牋牋?的纤洞细孔
仰望着已经有点催眠
而捕梦之网总是密得
飞不进一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剑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嘤嘤地怨吟
却竦得放进月光和树影
几声怯怯的虫鸣里
一缕禅味的蚊香
招人入梦,向幻境蜿蜒——
一睁眼
赤红的火霞已半床
寄给画家
寄给画家
他们告诉我,今年夏天
你或有远游的计划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鸿
带着画架和一头灰发
和豪笑的四川官话
你一走台北就空了,吾友
长街短巷不见你回头
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
黑伞满天,黄泥满地
怎么你不能等到中秋?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带不走
那些土庙,那些水牛
而一到夏天的黄昏
总有一只,两只白鹭
仿佛从你的水墨画图
记起了什么似的,飞起
第叁季
第叁季
第叁季,第叁季属于箫与竖笛
那比丘尼总爱在葡萄架下
数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叩我的窗子
太阳哪,太阳是迟起的报童
扔不进什么金色的新闻
我也不能把忧郁
扔一只六足昆虫的遗骸那样
扔出墙去
当风像一个馋嘴的野男孩
掠开长发,要找谁的圆颈
我欲登长途的蓝驿车
向南,向犹未散场的南方
等你, 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浆,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圆通寺
圆通寺
大哉此镜看我立其湄
竟无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光已畅行
比丘尼如果青钟铜扣起
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
自盘得的圆颅
塔顶是印度的云塔顶是母亲
启古灰匣可窥我的脐带
联系的一切曾经
母亲在此母亲不在此
释迦在此释迦不在此
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佛在唐佛在敦煌
诺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
在摇篮之前棺盖之后
而狮不吼而钟不鸣而佛不语
数百级下女儿的哭声
唤我回去回后半生
蜀人赠扇记
蜀人赠扇记
——问我乐不思蜀吗?不,我思蜀而不乐
十八根竹骨旋开成一把素扇
那清瘦的蜀人用浑圆的字体
为我录一阕〈临江仙〉,金人所填
辗转托海外的朋友代赠
说供我“聊拂残暑”,看落款
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
历书说,白露都开始降了
挥着扇子,问风,从何处吹来?
从西子湾头吗,还是东坡的故乡?
眺望海峡,中原何尝有一发?
当真,露,从今夜白起的吗?
而月,当真来处更分明?
原非蜀人,在抗战的年代
当太阳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阳
夷烧弹闪闪炸亮了重庆
川娃儿我却做过八?挖过地瓜,抓过青蛙和萤火
一场骤雨过后,拣不完满地
银杏的白果,像温柔的桐油灯光
烤出香熟的哔哔剥剥
夏夜的黄葛树下,一把小蒲扇
轻轻摇撼满天的星斗
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
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
犹如四声沈稳的川话
四十年后仍流在我齿唇
四十年后每一次听雨
滂沱落在屋后的寿山
那一片声浪仍像在巴山
君问归期,布谷都催过多少遍了
海峡寂寞仍未有归期,恰似
九百年前,隔着另一道海峡
另一位诗人望白了须发
想当日,苏家的游子出川
乘着混茫的大江东去
滚滚的浪头永远不回头
而我入川才十岁,出川已十八
同样的滔滔送我,穿过巴峡和巫峡
同样是再也回不了头,再回头
还有岸吗,是怎样的对岸?
挥着你手题的细竹素扇
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夏炎未残
说什么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
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
敌机炸后的重庆
文革劫罢的成都
少年时我的天赋
剑阁和巫峰锁住
问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难?
鼎湖的神话
鼎湖的神话锈的是盘古公公的钢斧
劈出昆仑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长轩辕的乌号
射穿蚩尤的那一张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鹏的遗羽当黄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过去后还有五百?喷射云中飞不出一只凤凰
龙被证实为一种看云的爬虫
表弟们,据说我们是射日的部落
有重瞳的酋长,有彩眉的酋长
有马喙的酋长,卵生的酋长
不信你可以去问彭祖
彭祖看不清仓颉的手稿
去问老子,老子在道德经里直霎眼睛
去问杞子,杞子躲在防空洞里
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早该把古中国捐给大英博物馆
表弟们,去撞倒的不周山下
坐在化石上哭一个黄昏
把五彩石哭成缤纷的流星雨
而且哭一个夜,表弟们
把盘古的眼睛哭成月蚀
而且把头枕在山海经上
而且把头枕在嫘祖母的怀里
而且续五千载的黄梁梦,在天狼星下
梦见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
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
梦与地理
梦与地理
轮廓像一匹侧踞的海?岬头那一座怪岩的背后
如果我一直走向前
就是错落的澎湖了吗?
再过来,挡在那块小石矶后
该是厦门呢,还是汕头?
——都不过是到台北的距离
如果,这四方红楼的文学院
面海的排窗是西南偏西
那一艘舷影迷幻的货船
是正对着呢,还是斜对着香港?
而那么壮烈的霞光啊
早已成灰的越南,再烧一次吗?
疑惑的望眼镜来回梭巡
——双筒的圆镜,七点五倍
那是向一位同事借来
准备今晚寻哈雷彗星
大地多碍而太空无阻
对这些梦与地理之间的问题
镜中千叠的远浪尽处
一根水平线若有若无
是海全部的答覆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
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太烈了,要怪那汪伦
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你应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
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
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
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
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
去寻找邋遢侠和糊涂仙吗?
——啊呀要小心,好险哪
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
慢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