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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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队妇女郭菊艾,高喉咙大嗓门,喊说:“把俺的围墙挖倒,现时咋办哩?贼娃子要是把那一把粮食灌走,我一家子可怎么活?”
我听出意思了,郭菊艾家的庄基地在村子最西边,打土围墙时,往外放出去一尺。其实,那一尺空地外,就是队里水泥砌的自流渠,集体根本无法使这一尺之地发挥效益,郭菊艾打围墙时就把这一尺空地图进了院子,干部和社员也没有人喊查过此事。马队长不知怎样把这事调查出来,亲自掮上镢头,用军队式的命令动员民兵,把郭菊艾家西边的围墙给挖倒了,为田庄大队争回了一尺之地……
田志德听着,皱着眉,苦楚着脸,说:“甭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二队的成林老汉赶紧抢上插话:“把没收俺的羊奶钱……”
这事我也知道。成林老汉的小孙子,一生下来就没奶吃,老汉买了一只好奶羊,一天能捋六七斤奶。孩子吃不完,家里四口人一个胃口,都喝不惯羊奶那股膻味儿,就用孙子喝剩的羊奶喂猪。恰好临近小学校有个教员患胃疼病,想订奶……同样,马队长认为这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把钱没收了……
田志德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的表情更苦楚,重复着同一句话:“甭急!大队开会,研究研究。”
我看着那一堆纠缠不休的社员,心里可怜起田志德老汉了。马队长在田庄东戳一扁担,西砸一杠子,打下一锅浆子。现时他屁股一拍,回县领赏去了,把这一滩粘浆子,全部倒在老汉头上了。
老汉象是麻木了,任谁用高嗓门叫喊也好,用哀求的调调诉叙也好,他一概不动声色,开口就是那两句话:“甭急……”
我敢说,站在这儿的人,谁也没有我心里的事情关系重大。我拨开人,尽量缓和口气说:“支书,俺的队长撂套不干咧!”
老汉猛乍扬起头,吃惊地张着嘴:“啥?”
我又说了一遍。他把头沉重地低下去,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句不吭。
他没问我志良叔为啥半路撂套。他心里比我更清楚:祸根还在那位马队长身上。
“我早就担着这份心!”他自言自语,站起来对我说:“咱俩一搭寻志良去。”
进了志良家院子,一见面,志良就摇手:
“支书,你甭找.也甭说,啥也不顶!”
志德坐在砍柴的木墩上吸烟。他是个实心眼的好人,不发躁,也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词儿来软化志良,问了半晌,才说:“马队长在时,你为啥不撂套?他在,你撂,我叫他给三队安排队长!”
“我怕把麦子……”志良说,“现在,麦收了,秋种了,我该作揖退庙咧!”
“算咧!甭给哥难场受咧!”志德劝说,“你数数咱大、小队几十名干部.打下台的不算,谁没受过揉搓?还能计较……”
“你甭费唾沫儿咧!老哥!”志良烦躁地说,“我的秉性你知道,说不干就坚决不干!”
“不管马队长怎样揉搓你,咱的社员心里对你没啥!”志德好容易找着了话头儿,更加耐心,“都替你……”
“咱不说多余话!”志良无情地打断志德老汉的话,生硬地说,“谁再当干部,算是先人在河滩埋着!”
志德老汉尴尬地苦笑着,再也说不出话。志良把话说死了。
无奈,老汉召开三队社员会,选队长。开了三场会,选了四个人,没一个人愿意上场,象是谁教给他们同一句道理:“志良这样的人都挨整,当不下去,谁还能干成?”
我看队长选不出来,自己又驾不起辕,干脆,也撂吧!没等得我开口,老支书难受地拍拍我的肩头,说:“没办法!你就挑起来干吧!”
我急忙推辞。
“叔明白!你不说叔也明白!可眼下有啥办法?”他说,“我给你找几个老农,当参谋……”
看看支书为难的神色,我不忍心再给他加忧愁,想撂挑子的话急忙说不出口。这样,我忐忑不安地当上了三队队长了。
二
紧张繁忙的三秋管理季节,玉米要锄草,谷子要薅苗,红薯要翻蔓儿,棉花要打杈,接着就要施肥。化肥供应少得可怜,我正发愁这二百多亩秋田,真会成了卫生田哩!天又旱得秋苗发蔫。社员们思想散里散伙,大概对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吧!我急得东跑西颠,眼也红了,声也哑了。听说夜晚浇地的人把水放到地里,任水乱流,自己在渠岸上睡觉,我忍不住发火了,说了不少难听话,仍不抵事!
老支书给我把参谋还没找妥,就到公社参加什么学习班去了。我自己找了几个老农商量,有的说这样办,有的说那么干,有的干脆什么也不说——怕我把三队搞烂了,他们要落话把儿。
“缠马,快到公社找志德去!趁早把事卸了!”妈妈说,“再干下去,怕……”
“哼呀!你当那个队长好当?那不是抢篮球!”爸爸教训我说,“一百几十号劳力,二百多亩庄稼,那是闹着耍的?你,本事不大胆子大!”
我吃着饭,听着妈妈担心的劝说,爸爸的训戒,心一横:吃罢饭,上公社,找支书,不干咧——确实不干了呀!
主意一定,我赶紧吃饭。不料,一抬头,富农分子田学厚站在当面。奇怪,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
我问:“你有啥事?”
他答:“我来交思想改造汇报材料。”
噢,我记起了。按照马队长春天给队里严格立下的制度规定,四类分子每月逢十,三次向生产队长兼治安员汇报,月底给大队汇报,一季度末,向公社派出所汇报一次。今天逢十,我倒忘了。
我说:“你先拿着,我明天就不是队长咧!”
他说:“我得按时交,你今天还是!”
其实也无所谓,爱交你就交吧!
他从压着蓝布带子的口装里,掏出折迭着的材料纸,放到我搁着饭碗、菜碟的石桌上,转过身,走了。
我哪有心思看他的什么思想改造汇报材料!他放在那儿,我冷漠地瞧了一眼,连动一指头的兴趣也没有。
一阵风从大门洞儿吹进院子,打着小小的旋儿,把那份材料从石桌上吹到地上,翻了几个过儿,散开了。
我拣起两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又照旧迭好,却发现地上还散落着二指宽的一绺纸条儿,也就顺手拾了起来。
无意间的一瞥,纸条上的字吸引住我的目光,象磁铁吸住铁屑一般,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天呀,你猜这纸条上写的啥哟:
“水肥是关键,抓紧浇地,晚上要派可靠的人去。快组织劳力拆旧墙,换火炕,动手慢就跟不上了。妇女锄秋,搞成定额。其它杂活能缓就缓,你亲自出马抓水抓肥。甭慌!甭乱!撑硬!不敢松劲!”
我抬起头,不由地瞧瞧大门口,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早已消失。低头看看手里的纸条,硬胳膊硬腿的字迹,切切实实还印在纸条上。
怎么理解眼前的事呢?听说他过去当过大队党支部书记,四清运动给他扣上富农分子帽子那时候,我刚刚脱下开裆裤。我所看见的,已经不是在人前讲话、办事的当权者,而是终年挑着一对大桶,给队里挑稀粪的“富农分子”,冬天和春天,担粪泼麦子,夏天泼玉米。他做着这样一项单独的劳动,很少和社员在一起干活。我对他说不上憎恨,也不甚喜欢,按乡村延续下来的班辈儿,我叫他七爷。他给我写纸条,肯定是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吧?
我把那两页思想汇报材料扔到桌子上,把写着生产安排的纸条儿,夹在一本从来未用过的红皮日记本中,这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我觉得心里有数了,倒产生了一种试试看的勇气,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去公社找老支书了。
我把妇女队长和记工员叫来,一块下到田间,逐块查看了苗情和草情,酌情定下了每一块地的工分标准。从后晌起,分组锄地,定额管理。妇女队长笑了:“缠马,这下你放心!嫂子五天给你完成任务!”
当天晚上,我指派了几个老实可靠的社员去浇地,果然,浇得又快又好。
拆旧墙换火炕的活也拉开了。
十天以后,全部秋田锄过头通,浇完头茬水,旱象解除了。在打麦场上,堆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大粪堆。
又过了半月,二百多亩秋苗,全部施过肥,眼见着三队的秋苗由黄变黑,由细弱变粗壮。大队检查评比的时候,流动红旗居然评给三队了。支书田志德老是皱着的眉头舒展了,拍着我的脊背:“崽娃子!没看出,你还有两手哩!”
社员们的赞扬就更多了。三队的社员增强了信心,人心齐了!调皮捣蛋的,偷懒耍滑的,也自行检点了行为。我说话顶话了!
我却总想打听、了解七爷的过去。劳动休息时,我往那些年老人跟前靠,渐渐地,我明白了:当我诞生到田庄的土地上的时候,田学厚带领田庄的贫雇农,早已把田阎王统治田庄的那一页灾难史翻过去了,崭新的一页正在他手中展开:为从田庄的街巷里彻底驱除饥饿和贫穷,他带头创办农业社,日夜奔忙,把自家田里的农活和屋里的家务耽搁了,真正是公而忘家!农会主任,农业社社长,人民公社田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时代不断变迁,社员和党员把适应时代的官名拥戴到他的头上。在他当权的十五六年里,田庄的土地,从田阎王的大块地分割成一绺一块,分配给一户一家耕种;又从一绺一块上拔除了界石,合并成更大的整块,全村集体耕种;防止河水泛滥的大堤修起来,从后沟的果园里,每年不断开出装满苹果、核桃的汽车,眼见得红瓦新屋一幢一幢盖起来……那是田庄历史上最红火的年月。四十岁左右的男女社员,怀念田庄历史上这一段欣欣向荣的日子,深深惋惜好当家人田学厚不在位了;憎恨四清工作组瞎了眼,把他们的好支书,硬给扣上富农帽子压死了……
那个微微有点驼的背影立在我的心中,那么实在,那么亲近,他算什么富农分子!他忍受着政治上的压力和人格上的屈辱,心里怎么想啊?每月逢十,给我交来思想改造汇报材料的时候,里面肯定夹裹着一绺或长或短的纸条儿,心里又想的是什么啊?
七月的最后一个逢十的日子到来了,我照例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着饭,不时瞧瞧敞开的大门,盼着那个微微背驼的身影的到来。
期待中,他果然进来了。
快六十岁的人了,步子多轻捷、利索!头上落了一层霜,面孔却红黑红黑!个子虽然不高,肩膀却又厚又宽,腰里终年四季扎一条蓝布带子,浑身恰如一块极富弹性的钢锭。我瞧着他,忽然想,一旦他那微微驼着的前胸挺起,大约会把整个田庄都扛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还像往常每次来一样,不卑不亢,不恼不笑,说:“我来交思想改造……”
我听不下去,早已慌忙站起,礼让他坐下。
他把材料塞到我手里,和善而精明的眼睛里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掠过,随即转过身,走了。
我瞧着他的背影,踏着轻捷的脚步走过院子,消失在大门口。我呆呆地站着,捏着他交来的材料的手,不由地发抖了。绽开来,又有一张纸条!我心头一热,两眼怎么也看不清那纸条上面写着的字了……
三
一桩横祸却由此而生!
晚上,当我从村里归来,跨进我独身居住的小厦房的时候,无论多晚,多累,都要翻开那个红皮日记本。怪!一翻开它,瞧着那一绺一绺用各色纸头写着字的纸条,我的脑子就格外清醒。有时,因为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