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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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是好,盘是端上了,却总不好意思掀动筷子。
“你进县城做啥来了?”黄建国问,很随便,企图缓解老汉的心情。
“嗨!”老汉不好意思笑着,低声说,“卖点酸枣核儿。”
“唔!”黄建国这才明白,老五手背上,胳膊上和脸颊上为啥有一道道血印了,那是摘捋酸枣时被枣刺划破的。
“娃娃要上学了,得交学费哩!”老五说,“我领着俩孙子,摘了点酸枣,蒸过,搓下皮,晒干了。儿子不来卖,媳妇更不来,嫌丢人现眼!我老了,脸皮厚了,不怕人笑话。”
黄建国听着,实在是找不出安慰老汉的一句话。
麻天寿却叫起来:“那怕啥?听说枣仁在广州是缺门货,出口哩!怎么样?生意发财吧?”
老五说:“爷孙俩忙了半月,到今日卖了不上十块钱。哪比得你卖油糕的手艺。”
“我捏面蛋儿算啥手艺,能挣几个钱嘛!”麻天寿说,“听说你南塬大队几个干部,雇汽车往青海贩苹果,来回一趟七八天,一人就抓得一千块!那叫啥挣头?老五,你也该入一股,何必摘酸枣子呢!”
“咱笨头笨脑……”老五笑了。
“你养上两头奶牛,也是好事。”麻天寿给老五热心地介绍起生财之道来,“俺村的麻天虎,养了两头奶牛,给一○二信箱的工人家属送牛奶,天天收入二十多块!”
“咱旱塬上,旱得草都干死了……”老汉摇头。
“那,你就只有摘酸枣了。”麻天寿佯装无奈地叹一口气。
黄建国听不下去麻天寿对一个穷困老人的耍笑,却又不知讲什么好。麻天寿却一侧脸,高声又拉起买卖来:“曹支书,这儿坐!”
完全是一副讨好的嗓门。黄建国讨厌听这个调门,又怕老五再次受到麻天寿的戏谑,就拉着老汉的胳膊,走出帐篷,在一棵古老的槐树下蹲了下来。
“老黄,听说你要走了?”
黄建国没有作声。自从他作了“瞎指挥”的检讨以后这段时间里,总有传说他将调走的嘈嘈议论。一个干部在某个地方混不下去了,群众就估计他快要调走了。
“好,走了好。”老五平和地说,“咱河东这条件,有啥办法?你在河东多年,费了心,出了力,也不顶啥。”
黄建国听着老汉很友好的送别词,心里反倒更灰了,老人对他连一丝留恋的意思也没有。
“队里情况怎样?”黄建国习惯地问。
“还是老样儿。”
“今年夏粮分得好不?”
“差。”
“秋田长得咋样?”
“不咋样。”
“大队干部是不是到青海贩苹果?”
刘老五闭了口,怕招惹是非的老好人啊,叹口气说:“队里没人管。有木匠手艺的人割家具卖。年轻人骑自行车贩菜卖瓜,生产没人管了……”
黄建国心里冒起一股怒气,这怎么行呢?瞬即想到自己将离任,又何必呢?
刘老五说:“人家河西这二年翻得快!俺小女儿今年结婚到河西姚村,一个劳动日值一块八,一个壮劳力一年能挣成千块。前几年,姚村跟咱南塬一样穷,三毛。听说人家把土地划给小组,分组包干,把懒人的屁股给缝了!队里办了砖厂、加工厂,还种药……政策是一样政策,咱河东咋不实行呢?”
黄建国能说什么呢?
“咱们要是能挣上一块钱的劳动日,保准没人出门。咱南塬队里养不住人喀!”
老五老汉没有任何贬低黄建国的企图。他是作为一个穷困无着者自然地、几乎是本能地表示着对于富足日子的羡慕罢了。愈是这样,才使他的父母官黄建国此刻失去心境的平衡了。
他没有勇气再问老五更多的事。短暂的沉默中,油糕客麻天寿的油腔滑调又响起来:
“老五,看看!人家河西曹村的支书和队长是啥派势?两人吃了三十个油糕,哈,拿油糕往饱里吃!”
黄建国侧过头朝桌子那边一瞧,哦,被麻天寿呼为支书和队长的食客,正是他在严副书记房里碰见的河西公社那两位来访者。他们面前放着一堆油糕,畅快地吃着,一派腰硬气粗的神气。
年轻队长嘻嘻笑着:“有人作了统计,俺河西公社的小伙,今年订下一百二十多个对象,就有一百多个是河东公社的,河西嫁到河东去的,只有仨,还是男的在外挣工资的呢……”
老者笑着制止年轻人:“甭尽吹。”
“吹?前几年我怎不敢吹?腰包是空的,吹不起来啊!”小伙子尽兴说,“钱这玩艺儿真怪,尽管是纸印的,你没有的时候,腰不由得往下弯。腰里别上几张十块的票儿进城,哈!一下就把胸膛挺起来了……哈哈哈……”
那位老支书也仰着脖子笑起来。
看着两人畅快的样子,麻天寿神秘地问:“听说你们河西分田到户,搞单干了,是么?”
“没有的事。”年轻队长说,“那是山区两个大队,住得散,包产到户了,平川上没分,搞的是责任制。甭听别人给俺河西胡扬脏……”
“你们那个‘梁胆大’真有两下子。”麻天寿说,“听说前几年,‘梁胆大’把河西也折腾得够惨!”
“惨!比你们河东还惨!”老年支书说,“可好的是,他现在落实新政策,还是胆大!俺公社的责任田,在全县是头一家搞起来的,农林牧副渔,五业兴旺,红火尽了,票子象水一样往河西流!”
“噢!”麻天寿表示惊讶和敬佩。
黄建国听到这儿,对于他所鄙夷的梁志华在河西已经获得这样高的威望,多少有点意料不到,他的心又一次失去平衡了。他想就此走开,却听见那老人神秘地说:
“听说县上想把俺梁头儿调走,全社干部联名写信,要求县上让梁书记再留两年。河西的局面刚打开呀,底子还不厚。俺俩——”老汉指着小伙说,“就是众人委托的代表,向严书记请求去的……”
“噢!”麻天寿惊讶地叹息,“严书记咋说?”
“没吐核儿!”年轻人说,“过两天再找!”
原来如此!黄建国的心完全失去平衡,乱跳起来,河西人并不欢迎他黄建国!他再也无心逛自由市场了,把车头又掉转过来,出县城——回!快回!
四
出了县城,沿着一条串连着河西和河东两个公社的柏油公路,黄建国踏着自行车,心乱如麻。两排碗口粗的白杨树,挡遮着午后烈日的光焰,从山岭上吹下来的阵阵清风,丝毫也吹不散他心中烦闷的郁热。跑这么快做什么?回河东公社干什么?收拾行李交差吗?河西人根本就不欢迎你姓黄的!河东呢?那些穷得直不起腰的社员,那些至今吃不起麻天寿价值一毛钱两油糕的老人,还有给老师交不出学费的学生。歇息在地头的树荫下,睡在没有褥子铺的光席上,走在上学的路上,会怎么骂他黄建国呢?怕是恨不得磕头作揖盼他早点离开河东公社吧!
弄到这步田地!当着这样的公社领导,再乏味不过了!黄建国脚上没劲了,自行车轱辘转得慢了……
刘老五在麻天寿油糕锅前畏畏缩缩的神态又出现在脑子里。老汉可怜……
还是在他刚从县里来到河东公社的那年冬天,他驻在南塬大队,亲自抓一个小库塘工程,轮到刘老五家管饭了。这儿农村习惯天明起来上工,九点钟吃早饭。他在工地拉了一清早的夯绳,肚子饿得贴着脊梁了。刘老五陪他吃饭,喷香的小米稀饭和萝卜丝儿,盘儿里垒着一摞皮黄瓤软的麦面锅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连吃两块,仍然有试一试第三块的动机,胃口是最好的一顿了。他发现老五只喝稀饭,而没有动一块锅盔,就让道:“你吃锅盔呀!”
“我牙不好,咬不动。”老五笑着说。
他没介意。一碗小米稀饭喝完,老五要替他再盛,黄建国拒绝了。让一个年龄比他大十多岁的老人给他端饭,他过意不去呀,便争着跑到灶房去了,万万想不到,灶房里正在演出一场悲剧:老五的老伴、儿媳,一齐压低声儿,神情紧张地训斥两个哭闹着要锅盔吃的孩子!他没有说话,说话会使爱面子的穷庄稼人更难堪!他只舀了半碗饭,再回到里屋饭桌旁时,食欲全没了。
中午,黄建国在大雪飞扬的工地上拉夯,自动领起号子:
鼓劲拉啊!
吃锅盔哟!
青年们笑得喊不出来,黄建国却觉得鼻腔里酸渍渍地难受……
计划中的小库塘,在塬坡地区只修成了第一批,他就把全社的精壮劳力拉进南沟“干起大的”来。这个仓促上马的大水库,几年来,把河东人拖垮了,把黄建国也拖垮了。他撒手不干了,现在仍然是个“干电池”……
刘老五的口粮还是“歉”!锅盔还是吃不到口,油糕就更是望之莫及的高级奢侈品了!我却要调走了……黄建国开始愧悔:拍着胸膛上任,低着脑袋溜走。我也应了这条规律……
小河横在车前,旱季里的河床上,裸露着一片砂石和茅草。一弯细流,弯来绕去,在沙滩上静静地流淌。黄建国掬起一捧水,洗着手脸,透过清湛湛的河水,可以看见水底的沙粒在流动,沙底上映出他的脸,似乎一下子苍老了。
黄建国攀上用河卵石堆砌的防洪大坝,河风摆动着头顶垂吊的柳丝,可以眺望河东公社山坡上被树木的绿叶笼罩着的村庄。他望着那些村庄,回忆着在河东七八年间的往事,企图刨出一个根儿来。
从小河的上游,走下来三个人。他们在河滩的乱石中走着,说着,打着手势比划着什么,走走停停,离黄建国愈来愈近了。当他确凿断定其中那位低矮而又敦实的是梁志华的时候,心情更加不安起来。这个前几年比他干瞎活干得厉害,之后挨挫也挨得更惨的“梁胆大”,是怎样重新获得河西群众如此深厚的信赖?不能不使他对人家刮目相看了。
黄建国点燃一支烟,等着梁志华走下来。
那三个人站在沙滩乱石中,说了一阵儿,忽然折转方向越过河水,上了岸,要下河堤去了。黄建国站起来,喊:
“老梁——”
梁志华转过身,朝这边看着,接着就奔跑起来,那浑实的又粗又壮的身躯,活象滚动着的一辆坦克,顺着河堤跑下来。
“哈呀!黄大人!你是上任来了哇?”梁志华握着他的手,嘻嘻哈哈开玩笑。看来,严副书记在和他谈话之前,已经和梁志华谈过了将他们俩互相“换一下地窝”的意图。
“嗨!我——”黄建国自嘲地说,“我哪有脸进你河西公社嘛!”
“家伙!跟我要什么客套!”梁志华的口气是坦率的,真诚的,“快来吧,决定过的事了。我准备给你交待手续,老兄!”
“河西人不欢迎我呀!”黄建国苦笑一下,也坦诚地说,有点尴尬地谈出了在严副书记房子碰见那两位上县请柬的河西干部的事。
“胡整!这些家伙,简直是胡来!”梁志华一听,火了,脸色立时变了。他大约这才恍然悟出黄建国郁郁寡欢的心情,同时觉得河西那两个尚不知名姓的干部的举动,把他牵进一个不大光彩的难堪境地。他急忙拉着黄建国坐下来,诚恳地解释,“他们背着我搞什么联名请柬,我是一点不晓得……”
“你甭解释。我没有想到是你搞小动作,真的没有。”黄建国也诚恳地说,“人民应该有权选择他们所拥护的干部。我倒是想请教一下,你‘梁胆大’这两年在河西是怎么弄的……”
“瞎扑腾!瞎扑腾……”梁志华敏感的猜疑解除了,脸上又现出轻松开朗的神色。这家伙在全县二十多个公社的头儿中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