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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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下子拥出教室,挤进老师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着。
他的被卷和书籍,早已捆扎整齐。他站在桌边,强笑着,说:“我等不到丝片儿网成了。你们……把蚕儿……拿回家去吧!”说罢,他提起网兜,背上被卷。
我们从他手中夺过行李,走出小房。对面三、四年级的小窗台上,露出一个一个小脑袋。一声怕人的斥责声响过,全都缩得无影无踪了。
我的心猛一颤,还得回到驼背的那个教室里去吗?
走出庙院了,走过小沟了。眼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平地,我终于忍不住,问:“蒋老师,为啥要走呢?”
蒋老师瞧着我,淡淡地说:“上级调动。”
“为啥要调动呢?你刚来!”风葫芦问。
老师走着,紧紧闭着嘴唇,不说话。
我又问:“为啥不调动驼背?”
蒋老师看看我,又看看风葫芦,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我迷蒙的心里透出一条缝儿,于是就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谁见过先生脱了衣裳,跟学生在河里打水仗?失了体统嘛!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说过这些话,在大槐树下和几个老汉一起说。那个现在还不知姓名的盘踞在小庙里的老师,也在村里人中间摇头摆手……他们却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中小学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握住了蒋老师的手。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鳝,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讨要我发表过的小说。
我却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拆掉古庙新盖的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记起来该暖蚕籽儿了。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1982。1灞桥
乡村
乡村
一
川塬上下那些被树木笼罩着的村庄,人家生产队里的干部也不知是咋样产生出来的。地处小河湾的小王村,年年换一队长,却是挨家挨户轮流上台坐庄的。
轮到五十岁的王泰来上台执政的时候,老汉愁得几夜睡不着觉,仓库里连一颗储备粮也没有。出纳员紧紧锁着的抽屉桌斗里,只有几枚硬币。而信用社里的贷款已经援下近乎两万块了。
人事关系复杂到出门少说闲话的严重地步,常常因一句无根无梢的闲话打架骂仗,不惜全家整门子出动……
年景也不好,自打麦子播下地,没见过雨雪。麦苗又稀又黄,看了令人灰心!这个队长当到年底,有什么盼头呢?
连续有几个长辈劝说了四五个晚上了,每年春天,就是这几个老汉出面劝服将要轮到上台的干部。有什么办法!小王村和大王村是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早已不行使他对这个挂在大王村偏旁的复杂的“小台湾”的党、政权力了。“小台湾,我管不了!”他公开在公社说,也公开在小王村任何人面前说,丝毫也不怕降低他的威信。所以,给小王村安排干部,就是既不属于党,也不属于政的那几位长老每年必尽的义务了。
送走那几位胡子长辈,泰来的耳边还响着他们重复了四五个晚上的那几句话:
“你人正气!公道!不粘派性!大家都高兴,说是今年才轮上一个好当家的咧……”
“黑市粮买得人实实招不住,受不了了!大家盼得你今年……”
所有这些,也不能完全打动他的心。他深知小王村的深浅,只有一句话有力量:
“轮到你了!”
轮到了,不干也不行,自己不干,别人也上不来呀!他准备干了,免得那几个老汉今晚再来,四五只手一齐在他的旱烟盒盒里捏!
“干就好好干一年!”泰来盯着被烟火熏成黑色的屋梁,心定了,“明天赶紧浇麦!”
他万万想不到,出手头一件事,就插进一宗说不清、判不断的是非里,几乎连并不算老的姥爷也贴赔进去了……
二
两口机井,闲了整整一个冬天,麦子却干旱着,前任队长早在播完最后一块麦子地之后,就宣布他完成在职的使命了。
到处找不着水泵!泰来队长从早晨起,直到吃午饭,翻遍了保管库房,跑遍了饲养场,翻动了旮旯拐角,都没有找到,后来经人提醒,在储藏碎麦草的破土窑里翻腾出来了。找到了,却是一堆废品,接上电源试试,全不转动。
“修!”他说着就拉来了架子车,为了快点,他最放心自己,亲自到公社农具厂去了。
当他把两台水泵抱到架子车车厢里以后,突然想到,四节胶皮水管连一节也找不到了。应该同时差人去买水管。他想到了王九娃,小王村只有他的门道多,是小王村最会办事的一个人。
“哎!”九娃一手弹着烟灰,叹口气,“我说过了,再不给小王村办事咧!”
“咋咧?”
“哎!”九娃又叹口气,十分委屈的样子,“我给小王村办了多少事?电磨买不下,我买回来了;三角带买不到,我又给买回来;咱队那两台水泵,两台马达,不也是我一手买回来!临了落下个啥呢?混工分!混出差费……”
“唉呀!放心放心!”王泰来说,“这你放心,社员会上咱把这事提明叫响!”
“我不……”
“麦子都旱死了!”泰来开始恳求说,“轮着叔坐庄,今天是头日上朝理政,你全当给叔帮忙哩!”
“好说!只要你老叔有这句话,好说!”九娃站起来,声音不高,却很慨然,一副讲义气的神气,“再难,我也得想办法!”
“那好!好!”王泰来队长转过身,“你明天一早就去,我现在去修泵!”
九娃拉住了他已经跨出门的身子:
“钱呢?”
啊呀!真是人到事中迷!他明知,出纳没钱,到信用社贷款,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说,“我现在先把马达送到农具厂,赶天黑回来,给你借下,你明早进城,不误事的!”
把车套绳挂上肩膀,他拉着架子车出了村,田野绿色泛起来了,麦苗却迟迟褪不了冻旱而死的那一层干黄的叶子,望着河滩柳树和杨树上绽出的鹅黄,他加快了脚步,催促自己,快!快!快!麦子等水返青呢!
到谁家开口借钱呢?泰来拉着架子车,二三十户的小王村的家家户户,男当家和女当家的,都在脑子里冒出来。几户宽裕人家像旗杆高过筷子,显示着目标,向哪一位开口好呢?向哪一位开口之后而不至于伤脸呢?
泰来一个一个分析,在这方面,他要兼着经济学家、心理学家以及关系学家三方面的特长,综合分析、判断,要做到瞅准目标,一次开口,不伤脸面。谨慎的庄稼人为自己的家庭用度,除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轻易张口告借的……
最后,他想到王玉祥,老汉的儿子从朝鲜回来,在部队里当营长,百十块工资,虽说后来因为家庭成份的变化复员到地方了,工资却没减。玉祥老汉肯定有货……只是……只是这老汉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打墙的板,翻七下!”泰来自言自语叹出这句乡谚来,概括了他所经历过的小王村风云变化。谁能预测从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王村大队在全乡、全县都有声誉的王玉祥会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当队长时光,那是包括大王村在内的王村大队最红火的“贞观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卫星”,他放不上去。“只放到树梢高”——这是王村支书王玉祥挖苦他的话,“你真是个拗家伙!”随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见,撤了泰来这个拗队长的职。
只是在大家都经受了浮肿的劫难而幸免一死之后才灵醒了。王玉祥亲自登门请他重新上马,恳切极了:“我也得了流感……发烧……”
泰来当时表示了体谅,并不记恨。可是对于再当队长,他的牙咬得好紧,一点缝儿也不漏,话说绝了:“你当支书,我当党员,要是我不出力,你处治我!队长嘛,我赌过咒了……”
随之而来的四清运动,把王玉祥那一班土改、合作化时期的干部连窝捣了!而其中挨得最重最惨的就是王玉祥自己……九娃当队长了,他是合作社时的头一茬会计,因贪污公款被王玉祥撤了职,“打墙板,翻七下”……九娃又翻上去了,玉祥却跌了下来……
经历了这些事,泰来更拗了,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他凭劳动习惯和良心干活,而不管别人干多干少。他从不串门,天明了去上工,天黑了关门睡觉。他宁可在上集路上和外村人说笑打诨,而在小王村保持免开尊口……这样,他跳出了外号“小台湾”的小王村的是非圈子……
现在又要上台了!又要沾是非了!泰来拉着架子车,走着想着,在心里制定着执政方针,在失去了正常是非标准的生活旋流中,他选择了逃避方针:闭眼不看,只求干活挣工分,混得衣食……今年执政,还是这个方针:搞生产,把生产搞好,口粮标准要达到四百五!其它是非,不染,坚决不染……唔,可以看见公社农具厂的高烟囱了……
夜已经深了,他在小王村漆黑的街道上走着,不慌不忙地走着,到了王玉祥家的小门楼跟前,一闪身就进去了。
小院里很静。被分掉的西厢房,新主人已经拆掉,搬出去另宅重盖了,旧址上现在是一个猪圈,传出猪在熟睡时的均匀的哼哧声。
东边厢房的灯光从窗纸上映出亮光,门掩着,泰来推开门,跨进一只脚,看见玉祥老汉坐在炕上,戴着花镜的头从小炕桌上抬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你……还忙着……学习。”泰来笑着说。农民对于拿着笔或书的动作,一概称为学习。
“噢!是老拗!”王玉祥摘下眼镜,大声说,“学个屁!我写状子哩!”
“你还写那做啥嘛!”泰来坐在炕边上,心想,你往上反映一回,上面把状子原路转回来,批判斗争你一回,寻着往墙上碰嘛!
“我和你想事不一样!”王玉祥说,“我要上诉!除非我死了!我上诉了七回了,斗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诉,就准备让他不停斗争!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样,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几下!我不信天不睁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个……砸不烂!”泰来笑笑,说起玉祥老汉青年时代的诨号来。
“想把我当个面团,摆方就方,摆扁就扁,没那么便宜!”玉祥老汉气倔倔地,“我至死窝不下这口气!还是要告!”
泰来从心里钦服老支书这股子“砸不烂”的性气,却没有向他学习的心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便说出了借钱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块!”玉祥直爽得很,“我准备买粮呢!你给队上急用,先拿走!我还能将就……那头猪也肥了!”
说着,玉祥老汉下了炕,蹬上鞋,到后面的窑里去了。老伴和小女儿睡在窑里,钱在老伴的柜子里呢!果然,玉祥从后窑转来的时候,把五十块钱直递到泰来手里。
十块一张,一共五张,好数。泰来把钱装进腰里,说:“队上的樱桃一熟,有了进……”
“啥时间有了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