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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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约永远都是个不会成熟的人?
她却成熟了,不可挽回地成熟了!
丈夫心平气和地走过来,坐下了。儿子也完成了作业,在小竹椅上坐下了,晚上有电视连续剧《陈真》,爷儿俩最快活的时间到来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端起茶杯,准备去备课。当她坐在桌前案头的时候,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思维来,眼前总有那么一嘟噜毛茸茸的酸杏儿……
1985。5草成
11。小改于西安
夜之随想曲
夜之随想曲
我陪他坐在小河边。
新月初上,沙滩上洒着一层迷蒙的月光。一条条柔软的柳枝从头顶上垂吊下来,悠悠摆动,拂抚着我和他的脸和赤裸的肩膀。
“空气多好啊!”他用手撩着水,撩起的水珠落进河水里,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般的声音。他扬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陶醉了的声音里流露出毫不隐讳的妒羡心情,“在享受清新的空气财富方面,乡下人比城里人富有得多了!”
我很自豪。我生活在乡下,总愿意听到别人赞美乡村,尤其是城里人对乡村的赞誉之辞,总使我听来很有一种自豪的滋味。
“这水多好啊!”他像一位诗人,赞美了空气、又赞美河水、赞美月色,激动得声音发颤了,“月亮,迷迷蒙蒙的河川,太好了!”
尽管这一切我已司空见惯,此刻心里受到他的感染,愈加自豪了——我们的乡村!
“呃!”他感叹着,遗憾地摇摇花白的头,“我那小孙女,长到八岁了,没有见过河水,没有摸过沙子。每到星期日,总要我领他去公园,那些假山假湖,她一进去,就没命地跑啊蹦啊!我看着真难受!被人踏得光溜溜的假山,沤得发黑的一潭臭水……哪有这大自然的河水的美景呢?我的孙女要是到这沙滩里来,该乐死了哩!”
“那你把孙女领来呀!让孩子在乡下玩玩多好!”我热烈地邀请。
“我前日来时,孙女就要跟我来,我也想带她。”他说,“她奶奶给整好了衣服,她妈妈给装好了吃食,奶粉、白糖、蛋糕、巧克力,嗬呀,装下一大包,真够我背的。结果呢?我引着孙女要下楼了,她妈妈突然说,要是孩子病了可怎么办?乡村人没有讲卫生习惯,孩子是很难适应的。我下乡来头一个星期,就闹肚子,我也就……”
想让孩子到乡下来吸收新鲜空气,却惧怕乡下卫生条件差而闹病,这个矛盾无法统一。我嗯了一声,相邀的热情顿然冷却了。
“孩子抵抗力差呀!”他解释说。
我点点头,这是对的。
“城里的孩子真可怜!”他敲着膝头,叹惋的口气,“吃不上任何新鲜的东西。牛奶呢?订不上,奶粉呢?加工过了,哪有鲜奶好嘛!苹果糠了!西红柿烂了!连面粉也是囤积了多年的小麦磨下的陈货!我在房东家里,看见女当家每天早晚给孙子挤羊奶,多新鲜!西红柿从地里摘下来就吃,维生素一点也不损失……我不由得想到我的那个小孙女,真可怜!啥好东西也吃不上……”
我想点头搭讪一下,却仅仅是一种心里念头。脖颈竟然不听支配,没有点一下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和他住在一个叫做前庄的村子里,对农民搞路线教育,他是组长,我是组员。半个多月的相处,我大体得知,他是地区的一位中层领导干部,“四八式”干部,“文革”中结合得很早。他下乡抓点来了。住在我们公社。我有幸陪他住在前村,原是以为荣幸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直接接触的最大的一位领导。我的三十九元的工资,只抵得他的工资的零头的一半。想想吧,他要比我的资格高出多远!
我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农民老婆,双亲虽然健在,都是生产队的半劳。我们那个生产队的工值是四角,我从来也不敢用三十九元工资去孝敬父母,孩子更不在经济许可之内了。我想尽了一切可能节约的途径省下每一个镍币,再到渭北的富裕地区去买包谷。我们队里的粮食总是欠缺,我能保证一家老少填饱肚子,就自以为是最大的尊老爱幼了。
他——我的组长,现在在美妙的夏夜的大自然的怀抱里,为他的小孙女不能呼吸新鲜空气,不能尝新鲜水果,不能喝到鲜奶而深深惋惜。我顿然悟出一条人生的哲理:人永远都在不满足中叹息。
大约看着我无端地沉默起来,他笑着说:“你能在农村工作,太好了!我就喜欢农村,所以这次下乡,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城里没什么好留恋的。你可记住我的话,甭往城里钻!”
我点点头,笑笑,说:“我即使想进城,也钻不进去。我是一个水利技术员,到城里没工作干呀!再说,我那点工资,在乡下还能凑合,到城里可就没法……”
“你工作几年了?”他关心地问。
“我六○年从省水利学校毕业,现在工作了整整十五年了,工资一次也没长过。”我流露出某些怨气。
“工资是低些。”他安慰我说,随之就对我进行传统教育了,“我参加革命时,没有工资,照样拼命干!解放头几年,实行供给制,也没工资,还是泼上命干工作。干革命不能讲价钱!”
我的意识里强烈地拒绝接受这样冠冕堂皇的教育。我多少知道,他早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有保姆料理家务了。他已经不需要向谁再讲价钱。他不满足的,仅仅是孙子看不见大自然的真山和真水,呼吸不上乡下新鲜的空气,尝不到从树棵上刚摘下的带着露珠的苹果!
“空气多好啊!”他站起来。
“空气……是好啊!”我也站起来。我陪着他,从河堤上走过去,从田间小路上随心所欲地走过去。
“我的小孙女要是跟着我,该多好!”
“你带一个保健医生来……”
“我的资格不够哟!”他哈哈一笑。
我想到了我们公社书记的话。公社书记派我陪他到前村来的时候,给我交底说,他是主动要求下乡来抓点的,可能要提升一把手了。我就不无目的地说:“你会达到那个资格的。”
“我可不敢想……”他酸溜溜地笑了。
我想说,不敢想其实不是没有想,然而终于没有说。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一个月薪超过我四五倍的人,居然对我哭起穷来了,怎么能指望得到应和呢?他一边抱怨自己亲爱的小孙女吃不上新鲜水果和牛奶,却一边教导根本连糠了的苹果也吃不到嘴的孩子的爸爸——我,要发扬延安精神,艰苦奋斗,继承传统……他自己引以为荣的精神似乎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继承者,他倒不必再发扬了……未免虚伪得过于露骨!
“我一定要说服小孙女的奶奶和妈妈,带她到乡下来,看看真山真水,呼吸新鲜空气。”他在夏夜温适的空气中沉吟着,终于下了决心,而不考虑卫生条件了。
“你把时间选择得稍晚一点,”我提示这位城里人说,“那时候,前村大队果园里的苹果就要成熟了,很新鲜……”
“这倒对!”他高兴地点点头,居然把我的话当真了……
1985。1。12于西安东郊
送你一束山楂花
送你一束山楂花
一
末班远郊公共汽车开进桑树镇,夜幕已经笼罩了这个平原上的古老小镇。正是伏天,街巷里拥拥挤挤的房屋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歇息的小镇市民,消停而又悠闲。
“票?”女售票员在车窗口喊,“背被卷的——你的车票?”
他知道是喊他,把背在肩头的被卷放下来,提到手里,转过身来,看见女售票员从车窗口伸出乱蓬蓬的烫发头,一双审视严厉的眼睛正紧盯着他,他说:“没有票。”声音的沉静使自己也暗暗吃惊了。
“一块钱。”她说得干脆利落,“加罚一张票。”
“钱没有。”他的声音愈加沉静,沉静得有点阴冷,“要这捆被子吗?”
“你——”她噎住了,也火了,瞪起眼,声音提高了,“你在哪个单位?”
“我?”他冷笑一声,依然沉静地说,“刚从监狱放出来。”
“唔……”中年女售票员眼里掠过一缕不屑纠缠的卑视神色,立时把头缩回车窗里,把穿着白衬衫的脊背转向车窗,车门“咣噹”一声关闭了,公共汽车调过头开走了。
他把被卷重新挎背到肩上,报复似地瞅着车尾上扑闪扑闪发亮的红灯,转过身,走进小镇。
二
他的一个远门哥哥的箱子里藏着百十本中外古今的文学名著,全是买不到也借不出的稀罕宝贝,他馋涎欲滴,整天围着哥哥家的门楼踅磨。为了讨好哥哥借给他一本书,他自觉替哥哥家挑水,推土,作为读书的报酬。借读过《静静的顿河》和《血与沙》之后,哥哥再不给他开那只油漆成红色的木箱了。
“不敢再借给你看了,要是别人发现了,说我贩毒,我受得了吗?”
像狐狸看着够得着而拿不到的葡萄,他简直想给远门同族的哥哥下跪了。没有办法,他太喜欢读书了。他忽然急中生智,恳求说:“那你……把这一箱书……卖给我行不行?反正你也不看。”
“敢卖吗?这是禁书。”哥哥说着,瞟了他一眼,试探地问,“你能买得起吗?我买这一箱书,花过不少钱哩……”
远门哥哥比他大不过十岁,读中学时,也是立志要当中国的第二个巴金。“文革”中回到黄家坪,娶了媳妇,生了儿女,现在早已成为方圆十里心灵手巧的一位木匠师傅了。他的这一箱子文学书籍,有的是他上学时省吃俭用买来的,有的则是在学校“破四旧”当中从火炕里偷抢出来的。哥哥现在已经无暇翻阅这些书籍了,他要养育儿女,他要挣工分,他要出门给人家割家俱以挣取一家人的吃穿用费。他意识到,哥哥大约想用这一箱书换得买粮食的钱,就不顾自己买得起与买不起,不失时机抓住哥哥已经流露出来的话柄。
“你甭管我有钱没钱。只要你卖,钱,我会想办法的。”
“……”哥哥嘿嘿嘿笑着,达到卖书——化废为宝的目的了,叮嘱说,“千万甭张扬……”
一月后,他被逮捕了。罪证确凿,偷卖生产队化肥,有买化肥的外村人的证词,他没有抵赖。公安人员在搜查他独身居住的简陋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箱“封资修”的坏书和两本内容“反动”的日记。于是,问题的性质立时转化了,本该拘留教育的小偷小摸,一下子变成“思想反动”的政治案件,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切都顺理成章……
“对你的政治问题,全部推倒,平反。”公安人员说,态度是那样叫人感到亲切,“你今天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愣呆呆地站在办公桌旁边,突然抱住头,“哇”地一声哭了,十八岁的乡村青年,哭得浑身颤抖,站立不稳,蹲下身去,眼泪从指缝间涌流出来,滴在脚下的砖地上。
“小伙子,你的日记,本来能使你成为反‘四人帮’的英雄。可惜……”公安人员遗憾地说,“你却偷了化肥……”
他止住了哭泣,从地上站起来,平静地对公安人员说:“把日记还我,把书还我。”
“日记本可以给你,当然要给。”公安人员说,“那些书……已经烧毁了!”
三
小镇上的两家国营食堂早已插门上锁,私人开的小吃铺里生意兴隆,跑短途倒卖的商贩,把装载着鲜瓜熟果活鸡蔬菜的自行车,停放在铺店门口,一边吃着大碗宽叶面条,一边谈着西安城里农贸市场上的交易行情,津津有味。啊呀!农民敢于公开跑生意了……生活显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