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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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小鱼。”
“那是什么?”
“是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鱼?”
她知道,其实谁也不在乎究竟是小鱼还是小虾,水潭里压根儿什么也没有,既没有小鱼,也没有小虾,只有她和他倒映在水中的脸,她和他其实都在瞅着对方的水里的眼睛。她看见的是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一双英武的总像是进攻着什么目标的眼睛,一双说不来好看或不好看的顽皮的眼睛,看一眼就会使人心跳不止的眼睛啊!
她的腿蹲得又酸又麻,从水潭边跷到草地上的时候,就瘫坐下来,双手撑着后边的草地,伸直双腿,真舒服,草枝戳得脚踝痒痒的。
“你饿不?”
“饿也得饿着,这儿没什么吃的,”
“我的挎包里有点心。”
他翻开她的挂包,取出点心,在草地上解开了。他取出一块,递到她手上说:“这是一块甜馅饼。”又拿起一块,填到自己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一块奶酪。”
“洋奴!”她笑着说,“把点心硬要叫……”
“外国人喜欢野餐。”他说,“我们也权当正在野餐。要是再有两瓶汽水就更妙了。”
她仰头看看,天色已经昏暗了,树林里笼罩下一幕幽深的昏光:“天要黑了,回吧!”
“回吧!”他说。
“回家怎么走那边?”她说,“那边越走越远了。”
“地球是圆的,从这边走过去,再从那边转回来。”他说着,继续往前走。
“你呀……”她也抬起脚来,跟他走去。
“腿还疼吗?”
“还有点疼。”
“我扶着你。”
“我能走。”
他挽着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谁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却依恋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庞大的树冠下是一块平地,没有别的树木。她仰起头:“这是啥树?”
“杏树。”他说。
“树上那疙疙瘩瘩的东西,是杏吗?”
“是杏儿。”
“我们在城里买的,全是黄的。”
“没有成熟的杏是绿的,成熟了就变成黄色的了。”
“绿杏能吃吗?”
“能啊!”
“好吃吗?”
“好吃极了!”
他话音未落,已经跃身跳起,抓住一根树股儿,一卷腿,就翻上去站到树杈之间了,一伸手,摘下几颗绿杏儿来。
她伸出双手去接,等他把杏儿扔下来。
他却笑着,晃着手里的绿杏儿,久久不松开攥着的拳头。
“快呀!丢下来,我能逮住。”
“你张开嘴巴,我给你丢到口里去。”
“你呀!真坏——”
“那……你先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姐姐吧!”
“那……你等着吧!”他把一颗杏儿填到嘴里,咔嚓咔嚓啃起来,声音好响,故意撩逗她说,“啊呀!这杏儿多香啊!”
她急得在树下团团转,跳一跳,够不着树枝,她拣起一块石头,朝他打去。他一伸手,却从空里把石头抓住了,开心地笑起来。
“你坏!”
“我坏。”
她又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
他笑着说:“甭打了,我拉你上来吧!你自己从树上摘下一颗绿杏儿才好吃哪!”
她扔掉石头,扬起双手。
他一只手抓着树枝,一只手伸下来抓住她的手,她就被提起来,真不知他有多大劲儿啊!她被提起,吊在空中,却不动了,吊得她的胳膊好疼。她乞求地说:“快呀!我的胳膊要断了!”
“叫声哥哥!”他在树上说。
“你——”
“叫吧——叫一声,我就有劲拉你了。”
“哥……”
她一句未出口,自己心里先轰然发热了,眼花了。她在迷昏中被他拉上树权,脚下直打晃,从来也没有爬过树呀!她的脸上燥热难忍,脚下又不稳当,不由得搂住他的肩膀,用一只拳头在他身上砸着。他也张开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一任她打他砸他,发狂似地喊:“啊呀!我即使从树上栽下去摔死,也不遗憾,有人叫我哥哥了!噢哟!我要狂了……”
她坐在树杈上,羞得想哭了:“你……欺负我!”
“我叫你……”他笑着,颤着声,“姐……”
她一扑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胸脯上,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把一颗杏儿悄悄塞到她手里。
幽暗的光线里,她看看那颗杏儿,绿莹莹的皮儿上,似乎有一层毛茸茸的细绒。她咬了一口,酸得她不由地挤眯了眼睛,合不上嘴巴,牙齿也不敢再咬了,却又舍不得吐掉,那酸味里有一种无可企及的香味的诱惑。
“啊呀!真酸!”
“酸才有味儿。”
“熟了是甜的。”
“熟了倒没绿着时有味。”他说,“成熟了的杏儿,把儿松了,风一吹就落地了,风不吹也要落掉了。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
“谬论!”
“真理!”
她和他争执起来。其实,她早佩服了他无意间说出的话,却故意和他争执,企图引出他的更富于诗意的话来。
他却早不计较自己说过的话是谬论还是真理了。是谬论,她也不会揭发批判;是真理,也不会被谁重视到写进哲学词典,没有任何意义,随口胡诌罢了。他对她说:“我提议——”
她抿着嘴等待着,他要说什么呢?
“看着——”他指着吊在头顶的一嘟噜绿杏儿,说,“最下边这颗,你从那边咬,我从这边咬,看谁咬过谁吧!”
“坏点子真多!”她歪一下头。
“有趣儿!你试试。”他怂恿她,“小时候,我们在山坡上割草,三四个伙伴争着咬一颗杏儿,看谁咬得准……”
她咯咯咯笑着,和他同时站起,用嘴巴去吞咬那颗毛茸茸的绿杏儿。树枝晃着,杏子晃着,谁也咬不着。她开心地笑起来,他也哈哈笑着。
她没咬住绿杏儿,却碰到了他的嘴唇,一刹那间,那双强悍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她也伸出了双手……俩人跌到树下去了。她和他全忘记了是站在树上。
跌下去了,俩人跌落在草地上还搂在一起。
绿叶如盖的杏树下,绵软软的草地上,她和他依偎在一起,感觉到了他嘴唇上的绿杏儿的酸味儿……
她招工回城了。一年多时间里,母亲给她介绍了七八个对象,她一律拒绝结识。母亲终于打听到她在下乡时交下一个男朋友,经过几次劝解,不得结果,父亲终于出面了。
“我们应该尊重莉莉的自主权。”父亲说,“但总得让我们知道他是谁,了解一下情况嘛!”
母亲憋气地斜眼瞅着她,到底憋不住了:“说呀!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是个农民。”她说,“你明明知道,还要问!”
“农民又怎么样呢?”父亲严肃地反问,“农民是我们国家的根基。我不反对你嫁给一个农民。”
母亲朝父亲撇着嘴角。
她一愣,瞧一眼爸爸,又低下头,看来只有母亲一个投反对票了,父亲毕竟是领导干部。
“爸爸自小就是农民,放羊的农民。”爸爸颇为动情,“解放后进了城,陕北家乡的农民来到咱家,我总是当上宾招待。我们怎能忘记农民父老!”
这是真的,姜莉多少次亲眼看见过父亲和陕北乡亲在家里畅饮畅谈的场面呀!
“问题不在他是不是农民。”父亲说,“干部,军人,医生,无论干什么的,主要要看这个人如何。你说说,你喜欢的那位青年农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倒慌了神儿。是啊,她和他在一个村子里生活过三四年了,只觉得喜欢他,一天不见他就心烧神乱,却从来没有来得及想过他有什么优点,缺点。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呢?她也说不清白。
“他家啥成份?”母亲急了。
“贫农。”她说。
“是党员不是?”
“不是。”
“那么总该是个团员吧?”
“也……不是。”
“你看看!连个团都入不上,肯定是个落后分子。”母亲很得意,“你怎么能与这号人拉扯呢?”
“他写过申请,团支部老是怀疑他。”她说,“怀疑他想里通外国。”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呢?”父亲问。
“他喜欢研究国际关系。”她似乎才找到了话题,可以谈他的独特长处了,“甭看他是个农村青年,才二十出头,他到处搜集资料,把世界各国的政治、历史、地理以及民族风俗都研究了……”
“他研究这些干什么呢?”父亲惊奇了。
“他说他将来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准备出任驻国外的外交官。”她说,“他正偷偷跟一个中学老师学英语……”
母亲早已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胖胖的身体笑得颤抖着,掏出手帕擦眼泪。她不能忍受母亲的轻蔑的笑声,看看父亲,父亲冷漠地扭过头去,她看不清他的脸,就急忙解释说:“他对非洲最有兴趣,如果能出任到非洲某个国家,他将来要写一部研究黑人的书……”
“神经病!”母亲挥着胳膊,没有耐心再听下去,“绝对是个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她顶了妈妈一句,“我觉得他……”
“起码可以看出他不成熟。”爸爸的语气虽不严厉,却是肯定无疑的,“莉莉,甭计较你妈妈的话,她说得不准确。我看呢?咱们既不嫌弃他是农民,也不要想高攀未来的大使。我觉得关键是他不成熟,二十几岁的人了,有点想入非非吧?我想看见你找一个更稳当更成熟的对象。”
“我只是说他的兴趣和爱好。我压根儿也没指望他当什么外交人员。”莉莉说,“我就是要跟他这个纯粹的农民。”
“你呀……你也更不成熟。”父亲站起来,摇摇头,走出门去了。
随后……她听从了父亲的指导,与父亲的战友介绍来的一个青年结识了,这就是她现在的孩子的爸爸。
他是个医生,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他给她做饭,洗衣,做一切家务中的琐屑的事,从来不厌其烦,而且根本无需她开口。他从来也没有和她争论过什么问题,更谈不到吵架拌嘴了。即使她偶然火了,他即刻就默然了,过一会儿又来嘘寒问暖。他从来也不说长道短,出门上班,进门做饭,他从来也不谈及医院里的任何是非,更不会像那个不成熟的乡村青年张口东南亚时局,闭口非洲大陆的干旱问题。她和他组成的这个小家庭,经济富裕,关系平静和谐,却也有点寂寞,甚至乏味。她从来也没有过欣喜若狂的一阵儿,也没有过心儿震颤的一刻,杏树上的那种疯狂的追逐和如痴如醉的依恋,再也没有重现过。近年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她发觉自己也变化了,变得既不会任性,也不会撒娇了,甚至说话也细声慢气的了……她也成熟了?
他说过,杏子成熟了,把儿也就松了,风一吹就落下来了,风不吹也要落下来。倒是那未成熟的毛茸茸的酸杏儿,那酸得使人不敢合牙而又不忍吐掉的味儿啊!留在心中,永难忘怀,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嘴角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他在恢复高考制度的头一年,就考进了国际关系学院,而今确实做着驻某国大使馆的秘书工作。妈妈卑视为“绝对的神经病”人,现在正在重要的岗位上,为祖国服务。她既没有心思和妈妈赌什么输赢,也不是遗憾自己丢掉了这样一个体面的丈夫。她现在更多地想着的,是父亲所谓的神秘的成熟的含义。
她刚才在电视里看见他在舷梯上回过头来的一笑,笑得自负,笑得顽皮,还是那一股火辣辣的进攻的精神,却依然看不出任何成熟的标志。
他大约永远都是个不会成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