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文集-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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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历史可以从汉代的覆亡叙起。其原因曾被追究于宦官掌权、黄巾叛民的暴
动,和无纪律之边军被召入京,然而实际上,全面内战展开时,宦官已被整肃,黄
巾贼已被剿平,而边军亦已不再成为问题。晋朝情形亦复如是。最初问题之发生,
咎在皇后贾氏,据说她心肠毒辣,又爱虚荣,有些历史家尚且说她黑而奇丑。因为
她与皇太后争权又要废太子(非贾后所生)才引起皇室各王的干涉。晋朝的习惯,
各皇子称王,内为朝臣,外拿兵符。不过当争端延及各地区时,皇后已被弑,以前
各种冤屈都已平反,而战事依然方兴未艾,动则使几十万的官兵卷入,这就很难再
称其为宫闱间纠纷的后果,而认为咎在女人的虚荣与嫉妒了。
现代学者引用“经济枢纽区域”(KeyEconomicAreas)的说法,企图将长期
分裂的局面,作比较深切的解释。他们认为好几个出产粮食的大地区,内部的交往
深,需要外界的接触少,于是地方政府因此逐渐脱离中央的掌握。这种说法,有它
的优点。从曹操之不能征服南方的两个国家看来,和东晋在淝水一战足以击退来犯
之优势敌军的事迹看来,经济枢纽区域好像确有其事。可是这和晋朝一度统一的情
形对证,就不相符合了。即算地缘政治里有阻碍统一的因素,仍可以军事行动克服。
以后晋朝的内战更使这个说法文不对题。当时战事波及的地方全在国都附近,南方
照理应当鞭长莫及,此刻却反而平静无事。
在找不到更好的解说之际,我们不能不对传统所谓兼并之说再加斟酌。土地的
占有,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影响极深。大多数的小自耕农作为当兵纳税的基础,其公
平的因素不说,确是在中国乡村中,先摆下了简单和均匀的基础,便利于官僚组织
的管制。当时汉朝提倡孝与廉(不仅是做官的廉洁,而且是在对人处世时对财物一
体谦让),显见得朝廷借重文教上的凝聚力而无意增进经理上的繁复。这种组织与
结构极容易被土地集中所破坏。读者此时必须体会到,在农村之中应付税的户数极
难隐匿,可是户内所领土地亩数和人口的口数包括雇工和奴工,则可以出入。如果
实际上户数减少,税收必随着短绌。以后政府所能供应的服务,有如济贫、地方自
卫和水利等等,也必为之减缩。并且地方士绅力量的伸张亦必影响到地方政府的性
格。专制政府的体制,皇权由上而下,全国一致,要是地方士绅开始自作主张,即
带有一种修正性质。从以上各长所述,可知后汉地方政府的凌夷,巳产生各种不稳
状况。
当曹家取汉而代之和司马家取魏而代之的关头,立即崩溃的危机暂时平安度过,
可是其基本原因并未排除。当日不平稳的局势可自各种诏令上看出:有名的“魏武
三诏令”(曹操为丞相时所颁发)求才,内中称有才的不必有德,只要有治国用兵
之术,即算不仁不孝仍当拨用(地方士绅通常以仁义自居)。晋朝则颁布占田法,
企图限制各家室拥用土地数额。两种方案都在企图脱离士绅的羁绊。可是魏去晋来,
两方都没有达到重建中央集权体系的目的,当日华北表面的平静,全靠强而有力的
创业之主暂时压制,始能一时维持原状,他们一不在位,宫廷里稍有纠纷,即引起
地方上各种无从管制之因素乘机蠢动。皇子之称王者更将事体扩大,以致武装冲突
绵延各州,历时16年(公元291一306年)。其作战无秩序,阵容纷乱,无确切之目
标,凡此均显示社会组织已大规模的全面崩坏。
文化融合无功引起五胡乱华
在这16年的后段,有了所谓蛮夷戎狄的投入,这也需要一段解释。首先参加的
是刘渊,他是汉人和匈奴混血。他在公元304年于长城之内起事,20天之内即聚众5
万。刘渊曾任晋朝五部大都督(匈奴有五部),亦即奉命督导匈奴人众。这背景使
他容易号召国防线的匈奴部落,而有些匈奴兵马早已编入边军之内。其他异民族分
子,包括汉人家中佃农和奴工,较刘渊迟12年称帝的石勒,年轻时即被贩为奴。整
个游牧民族的部落入寇也起于此时。可是综合起来看,仍是汉朝制度注重文化上的
融合以代替有力量的政府,这种制度解体,才引起少数民族参加其中的混战。若说
夷人主动的汹涌而入主中国则与事实相左。
可是少数民族擅长的是骑兵战术,在内战时,其影响非不严重。当骚扰普遍化
时,各处村落组织自卫武力,筑坞壁自保,其成例已在黄巾叛变时开始,及至公元
4世纪,已构成华北的普通现象。大概在公元350年左右,山西北边有设防的村落三
百余,包括“胡、晋”人口十余万户。公元400年前后,关中有堡壁3000所,他们推
戴统主,相率结盟。其下层基本组织或许只有少数村落,可是一个大单位能包括10
万户,胡汉人口混杂在内。有力之宗族为这种地方自卫组织骨干,他们拥有精兵,
显然有贵族的气派。假使这种趋势任之发展,新型封建可在中国出现,中国此后几
百年的历史也可能与日本之中古史相类似。只是在一个广大的地区执行流动的战术,
作战时又有大部队参与,终使局势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这期间内,主要的战斗通常牵涉到25万人以上,步兵与骑兵的比率不少于3比
l。因为需要人员,当日胡人君临的短命朝代,经常侵凌地方土绅所组织的自卫团体:
或者派遣监督取得其行政权,或者指令其盟主强索人员与补给。两种方式同样的侵
犯其地方自治的权益。
中国在公元4世纪及5世纪因此陷于历史上的最低点。皇室着重于各人自我约束、
对人谦让的文治,至此已无法施展。另外一种出处则是地方自治,以资产作基础,
将士绅所掌握的地主威权合理化而成庄园制度(manorialism),而这出路也被阻绝。
且当小朝廷派遣监督到各结壁为盟的单位里去时,又不改组其下层组织,所以以小
自耕农为主体以便于官僚组织统治的中央集权也无法恢复。当时人失望之余.只好
以“五胡”配上一个“十六国”,强调其负面因素,殊不知破镜终能重圆,假以时
日,中国残破的帝国仍能恢复原状,而且发扬光大,不过需要一段长时间而已。
中国大历史 第八章 历史向侧面进出
在传统史家笔下,魏晋南北朝时期无道昏君之多,可说是空前绝后。然而与其
说这是皇室品质恶化的结果,毋宁说是反映了这时代国家体制的脆弱。面对如此长
期的动乱不安,历来做为社会纲纪的儒家思想,已无法满足人心的需求;而新近传
入的佛教,却适时提供了饱受苦难的人们精神慰藉,使佛教一时大为盛行,深深影
响此后千百年的中国。
大多数的中国人相信宇宙经常处在一种和谐的状态中。要是当中有何差错,一
定有负咎的人在。在魏晋南北朝的分裂期间,其坏人则为曹操。即钱穆先生——可
能是将中国写历史的传统承前接后带到现代的首屈一指的大师,也仍然没有宽恕曹
操的篡窃。其理由不难理解:在君主专制时代,自然法规总是由上至下的通行,如
果君主称自己承昊天之明命,即只有他能表彰宇宙至高的道德与智慧。但事实上,
下层的详情无法得知。而在广大的国土内,很多相冲突的利害也不见得可以调和。
可是皇帝有了御殿里龙椅上的神秘色彩,就成为一个说话算数的仲裁者,他所期待
于读书明理之百官的,不过是一种带强迫的信仰,要是他们都保持着自我抑制和对
人谦让的信条,那么不怕任何冲突不得解决,也没有技术上的困难不能排除。曹操
的罪过,不仅在于他以粗蛮的办法去解决实际的问题,井且在于他公开道说,有意
凿穿众所公信的神话。据说他曾称:“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所称文王
即为西伯,他虽拥有广大的地区仍继续向商君称臣,待他的儿子武王才正式取商而
代之。当曹操于公元220年去世时,他的儿子曹丕也不再耽搁,立即贯彻父志宣布魏
朝的成立,而强迫汉朝的最后一个皇帝行禅让礼,于是天命有了正式的接收交代。
45年之后司马家如法炮制。司马昭有了皇帝的权威而无其名目,儿子司马炎则取魏
而代之,国号为晋。
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内称:“国家本是精神产物。”从实际眼光看来,我
们今日甚难接受这样的说法。可是他所提倡的宗旨大意:任何政权都需要若干理论
上基础,则不容辩驳。中国古代因为技术上的困难,在管理千百万生灵的时候不得
不假借遗传的帝统,代表社会价值的总和,有它的道理。曹操口中所说、手下所做
都像马基雅弗利,怪不得他要承受千古的唾骂了。在中国的戏曲里,曹操的面谱全
部涂白,状如墙壁,以显示其谲诈,只有眼角稍沾墨笔,表现着他机警应变的能力。
从脸谱论人物
中国的戏曲始于唐,而取得市井间娱乐的地位则于宋,其衍变而为今日之“京
剧”,至少距魏晋南北朝分裂的时代又已一千年。虽如此,今日曹操及其同时期人
物仍为舞台上最被经常排出之角色。在这群人物之中最为人钦仰的乃是关羽,他是
一个带兵的将领,面谱上特具枣红色。在真实生活里,关羽刚傲而缺乏处世的谨慎
周详,他不顾利害让自己两面受敌,弄到战败授首,比曹操早死一个月。可是千百
年之后关公仍被中国人奉为战神,民间崇拜的不是他的指挥若定,而是他的道德力
量。关羽“义重如山”,至今秘密结社的团体仍有些奉之为师祖。
戏台上好像又要在走极端的关系中保持某种平衡,因之也搬出另一型的英雄人
物吕蒙。此人无疑是在战场上计害关公,而将他的头颅交与曹操邀功的吴将,其脸
谱也将其个性夸大的表现,即与实际的面貌相违,也无伤大雅。吕蒙初为纯粹武人,
有不屑于文墨的态度.只因为上级督促,他才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开始读书。可是
如此一来,书中文句使他神往,这从他手不释卷,在极短时间之内,在理智上有了
截然不同的改变中可以看出。他的同僚也惊异着此人从不学无术的武人,一变而为
有心计的战略家,因之“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他的脸谱上以蝴蝶式的设计
陪衬着两只灵活的眼睛,表征着一个复杂人格内心的机动力。很显然的吕蒙之所特
有,是为关羽之所独无。
这样的轶闻琐事虽有趣,读史者如何受其裨益?本书作者建议我们注意社会学
家区分大传统(greattradition)与小传统(littletradition)的办法。这也就
是说,大凡文化上非正式,而结构上稍松懈的部门,虽然大致上依据“高级文化”
吹搓而成,却又在细微末节之间穿插交凿。这种非正式而带娱乐性的安排,使哲学
家和大政治家的见解下达于一般民众。京剧将这段历史极尽其能事的渲染,也得到
16世纪一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