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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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福冷冷地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么?富贵老头埋界碑的事,不是嚷嚷遍了?
这说明中农在思想上并没入社。”
“这是中农的通病。”
“嘿!你说得真轻巧,新入社的中农都想退出呢!他们说土地分红太少。”
春冷笑一声,问道:“你是代表谁的利益说话的?”
赵明福刷地涨红了脸,“你怀疑我是为了自家?”
“对了。”春尖锐地说,“你别忘了自家是富裕中农!”
赵明福脸涨紫了,一把推翻了茶碗,喊道:“你这是污辱同志!”
“何必发火呢!”春枝静静地说,“中农决不会退出。”
“一定会退出!”
“绝对不会!”春校坚定地说,“他们是看出农业社有利才申请入社的,嚷嚷
要提高土地分红比例,不过是想能多捞一把就多捞一把。不错,富贵老头是埋了界
碑,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长寿老头扒出了界碑,他们都是中农啊!”
这一番话,说得赵明福哑口无言,矜持的态度立刻变得有些慌张了。
“我同意春校同志的意见,”刘景桂低沉地说,“咱们社现在是劳土四六分红,
对中农跟多地户已经很有利了。我们的方向是,随着生产的增长,劳动效率的发挥
和群众觉悟程度的提高,逐步而稳健地提高劳动报酬的比例。不过我们为团结新入
社的中农,今年还维持原来的分红比例不动。明福同志却提议增加土地分红比例,
这就太右了。”
春宝惶恐了一会儿,下决心说:“这是投降!”
赵明福暴怒的含着敌意的眼睛,投向春宝,但却碰见了俞山松对他的注视,他
便垂下了限皮。
“县委最近那个通报你们接到了没有?”俞山松问景桂。
“接到了。”春枝说。
“拿出来念一念。”
春枝从档案夹子里拿出那份通报,俞山松说:“请老赵同志念。”
赵明福发窘地接过来,咬了咬嘴唇,停了一停,才低声地念了。
县委的通报写道:“在运河上游,牛栏山下的牛栏村农业社,因为党支部书记
兼社主任的右倾思想,对社内三分之一的中农盲目退让,提高土地分红,并错误地
将超产部分劳土平分,致使中农与贫农严重不团结,富农分子混入社内,挑拨离间,
篡夺领导权,这个社已经陷于混乱、瘫痪状态,县委与区委决定组织紧急工作组,
前往整顿。……”
念着念着,赵明福的声音越发小了,手哆嗦了,春宝胜利地说:“老赵的意见,
正是这样!”
赵明福的脸苍白,软软地垂下头。
刘景桂看看大家泅道:“谁还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大家都没话说了。
“现在我们研究选举中农参加社务委员会的问题,”刘景桂把他的记事本又翻
了新的一页,“社委会中农成分的委员,只有赵明同志一个人,还又是党员,这就
不能很好团结中农,过两天就要改选了,党支部需要酝酿一下。”
“我同意!”为挽回面子,赵明福第一个点头,同时他报复地扫了春枝一眼,
“我一直有这个意见,不应该埋没人材,春枝一直是反对我。”
春宝喊道:“不能像你那么无原则!”
赵明福青筋鼓起来了,不能容忍这个年轻人粗暴的顶撞,正要反刺几句,外屋
春枝娘低声说道:“你们住一住讨论吧,让我把给俞同志做的饭端进去。”
“您别忙碌了,我来端吧!”
说着,俞山松赶忙去接,春枝微笑地望着他。
这一来,好像是休息了一会儿,屋里的空气也稍微清爽一些了,刘景桂问赵明
福:“你刚才是不是要发言?”
“我不想说什么了,希望春宝同志对我不要抱成见,误会我的意思。”这一霎
间,赵明福考虑了一下,他把讽刺话压下去了。
跟着,大家讨论向社员群众推举哪些人,刘景桂提出福海,大家一致通过了。
会议一直开到后半夜,月色淡了,星星稀了。
最后,刘景桂说:“俞山松同志,你谈谈吧!”
俞山松这年青的区委书记,两眼炯炯放光,笑着说:“一下车就乱发表意见,
毛主席早批判过哩!我还是别谈了。”
散会了,春技支起窗子,一股冷气钻进来,刘景桂笑着对俞山松说:“你就住
在这里吧!黑更半夜也没处号房去了。”
俞山松碰到了春枝那炽热的眼光,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住在
老赵家吧。”他迅速地看了春枝一眼,春枝沮丧地低下头。
他们走出院子,春枝默默地跟着,街上冷清清的,俞山松突然说:“老赵,你
头前走一步,我跟春枝同志谈个问题。”
人们都走了,夜风穿过洋槐疏疏密密的叶子,簌簌发响。春枝的大眼睛,抱怨
地望着俞山松。
俞山松笑了,说:“我要住两三天呢!看你……”
春枝默默地站着,突然,她疲倦地倒在俞山松的怀里,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地说:“这一扩社,二百户人家,我真感到自己能力不够了,让我到党校去学习吧!
我真得好好地学习学习了。”
“是啊!都得要学习。”俞山松拍抚着春枝。
春枝忙说:“那就让我去吧!”
“应该在斗争中学习。”俞山松沉重地说,“你们社里情况更复杂了,一些党
员思想也很乱,今后你得跟景桂分工去独挡一面,责任就更重了。”
春枝无声地靠在他的肩上。
许久,俞山松轻声说:“我还要跟赵明福谈话,我得走了。”他把春枝送到门
里,吻了她一下。
五
俞山松离开春枝家,月色很白,他踏着月色慢慢地走,留心着每个角落和树影,
山楂村静静的,但是他知道,山楂村并不是真正静静的村庄。
突然,他看见前面破墙后有个黑影一闪,他悄悄跟踪追过去,那人鬼鬼祟祟地
隐在暗影里,匆匆地行走。
在一家门口,那人停下来了,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嗒嗒嗒!”地敲起
了门,院里没有动静,就又“嗒嗒嗒!”紧急连声地敲起来。
俞山松猛地走过去,手电筒射出白光,问道:一你是谁?”
那人吃了一惊,但跟着镇静地回答:“我姓田,就在这个院里住。”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串门子去了。”那人始终不回脸地回答。
俞山松怕赵明福等得不高兴,便记下这家院里有一棵老虎眼枣树,就走了。
这个院子的北屋里,高点着明灯,富农田贵跟麻宝山喝着浓酽浓酽的枣叶儿茶,
吸着烟,两个面皮都是红红的,正在高谈阔论。
“宝山,只要多积肥,凭着咱们哥儿俩这两只手,赶不过社里的产量,砍我脑
袋!”
田贵兴奋地在炕沿上敲着烟袋,然后端起茶杯,一仰脖儿“骨碌!”喝了下去,
打了两个饱嗝儿。
麻宝山闷闷地吸着烟,说:“是啊!咱哥儿俩是对心思的,恨的是我们那大小
子,让社里迷了心,总是横三竖四地不听话。”
田贵敞开了怀,嘿嘿一阵笑道:“宝山,你也太吝啬了,对他们小俩口儿别抠
得那么紧,不然他们真要闹起分家入社,你反倒损失更大了。”
麻宝山点点头,田贵又给他斟上一杯茶。
就在这时,外面那个人敲着门,不过田贵没听见,他老婆正在炕头奶孩子,听
见外面门响,她不想打断田贵那些迷惑麻宝山的甜言蜜语,就自己出去了。
“谁呀?”田贵老婆走到影壁那里,问道。
“我!”外面那人含糊地应声。
田贵老婆听不出那人的语声,想口去报告田贵,却听见北屋田贵跟麻宝山高声
大笑,她怕冲谈他们那热烈的气氛,犹豫了一下,就开了门。
门外那人矫健地一跳,跳进门槛,然后敏捷地反手插上门闩,田贵老婆吓得要
叫出来,那人把头上的破毡帽一揭,低声命令:“别嚷!我是河西王六。”
田贵老婆定了定神,心里还扑通扑通地跳,笑着说:“六老板,您怎么深更半
夜赶到这里,吓死人了。”
“别问了!”王六说着,一直就要奔上房去。
田贵老婆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上房有人,你在仓房等一等。”
田贵老婆一步闯进北屋里,胸脯紧张地一起一落,脸上一红一白,她平静了一
下心情,做出笑脸,玩笑地说:“宝山大哥!半夜了,该回家陪大嫂去了。”
田贵正把麻宝山说得颇三倒四人了迷,不高兴地转过脸,瞪他老婆,但他一接
触他老婆那报急的眼色,就连忙顺水推舟地说:“哟!都这么晚了?真是酒逢知己
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知不觉说了小半夜。”
麻宝山站起身,田贵又一把江住他的手,叮咛道:“兄弟!不要三心二意,不
信社里那些花言巧语,富贵老头子有流眼泪的那一天。咱哥儿俩搭帮,你多积肥,
我手里还有一点儿钱,咱们劳动力又不少,非闹个平地一声雷,吓他们一跳!”
麻宝山连声答应:“是,是。”
田贵不放心地嘱咐道:“一言为定!明天我就把我家的那堆粪拉到你家去。”
“是!是。”
田贵把麻宝山送出门口,关上门,刚一转身,从仓房跳出个人,手里拿着把字
猪刀子,明闪闪的,站在当院。
田贵吓了一身白毛汗,走上前,低声下气地问道:“六老板,您刚到?”
王六老板把尖刀子收起来,也压不住心跳地问道:“刚才那家伙是个什么人?”
“一个中农,落后的脑袋!”
10
进了屋,王六老板抢上一步把灯吹灭了,月光斜照进来,青幽幽的。田贵小声
问道:“六老板,您出事了吗?”
“是啊!我现在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投靠你来了。”王六老板脱着衣裳,
从身上取下东西。
外屋有响声,王六老板问道:“谁?”
“六老板,我在给你做饭。”田贵老婆回答道。
“不用,我就饿一顿吧!”
田贵老婆也进来了,田贵胆怯地问道:“六老板,您出了什么事?”
王六老板饮牛似的连喝了几大碗茶,抹了抹嘴唇,狠狠地说:“他们没收了我
的粮食,我他妈的给他们仓库点了把火,躲进青纱帐里,又劫了几个人,眼下收了
秋,没处躲了。”
田贵吓得腿都发抖了,哆嗦着说:“六老板,我这里也躲不了啊!山柯村是有
名的鬼门关。”
“你不用害怕,我决不连累你,眼下我是孤单一个人,等我跟国民党地下的人
接上头,我就远走高飞。”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扔在炕上,说:“这
笔钱给你!我知道你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是你不要忘思负义,想当年我在市场上
拉把过你,如今我遭了难,你收留我一下,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你要是告发了我,
我反正豁出这颗脑袋去了!”他把那刀子碰得叮当响。
田贵不言声,王六老板又逼问道:“你说吧!”
田贵舌头都麻木了,哪里说得出话?他老婆却是个胆大贪心的人,笑着说:
“六老板,您放心吧!我们是君子,不是小人,一定把您藏得严严实实的,让您平
平安安离开这里!”说着,她把炕上那一叠钞票收在怀里,王六老板又格外掏出几
张给她。
这时,炕头那孩子醒了,哇哇哭起来,王六老板吓得忙抓起炕上的东西,田贵
老婆扑哧笑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