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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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是勾通八国联军鬼子兵的汉奸;三一状,告王二皇上是鱼肉乡里的恶霸。蒲天
明将状子揣进怀里,拔腿又奔县城跑。
冲鼓鸣冤,县知事升堂,蒲天明就冷到了心窝。坐堂问案的,原封不动,还是
原来的那个知县大人,只不过将那条猪尾巴盘在了脑瓜顶上。县知事一目十行,看
完状子,便喝斥他挟私枉告,诽谤乡绅。蒲天明被毒打四十大板,又被五花大绑,
押出城外二里才放。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扭过脸来朝城门口一阵乱啐,才明白
改了民国国号,其实是换汤不换药,改头不换面,不能指望它为民伸冤。
马铃一阵叮叮当当响,一辆翠盖红富小轿车从城门口疾驰而来,陡地在蒲天明
的身边停住;碧纱窗帘一撩,探出了王二皇上那凶煞的面孔,发狂地大笑道:“蒲
天明!你昏了心,迷了窍,当我没有王爷撑腰,就成了雨后的泥胎一摊浆糊?打开
天窗告诉你这个混小子,没有了王爷,我不是倒了靠山,反倒是去了个婆婆。而今
眼目下,这几百顷黄金地,上万棵摇钱树,成群结队的骡马驴牛,似水流云的猪羊
鸡鸭,都改姓了王,县衙门就要给我挂千顷牌。你胆敢再拈我的虎须,我就碎了你,
肥我的葡萄架!”说罢,落下窗帘,吆喝一声,翠盖红窗小轿车像车轱辘不沾地,
飞也似地奔向运河滩。
熬出了大清国的苦井,又跌进了民国的火坑。漫漫长夜,蒲天明盼天明,何时
天明?
二
蒲柳春十岁那年,奶奶身染重病。老人家神智清醒,咽不下最后一口气;蒲天
明把柳春娘和蒲柳春打发到院外的小菜园去,只留自己守在床头。
老人家噙着两颗慈心泪,紧紧抓住蒲天明那长满老茧的大手,说:“儿呀,娘
闭不上眼睛。”
蒲天明泣不成声,说:“娘,您老人家寿比南山不老松,再吃两剂药,养息几
天,就会好的。”
“我的时辰已到,不必哄我了。”老人家的脸上呈现出痛苦神色,“只是王二
皇上老贼还活在世上,九泉之下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蒲天明恍然大悟,哭道:“娘,父仇未报,是儿的罪过”。如今柳春已经长成
半大小子,足可以顶门立户,是儿子跟老贼清账的时候了。”
老人家点点头,撒了手,含笑闭上二目。
蒲天明安葬了老娘,夜晚郑长庚陪伴他坐在葫芦架下,两个人心上都像压住一
块磨扇,默默无言。小柳春也不睡觉,抱着膝盖,坐在柴门口,凝望满天繁星。葫
芦架的密叶中,一只蝈蝈叫叫停停。蒲天明忽然发了狂,摇晃着葫芦架喊叫道:
“我再也忍不下去啦!”郑长庚抱住他的身子,说:“哥!仇,要报;拼,我也豁
上。只是咱们人单势孤,必须智取,不能力夺。”小柳春一跃而起,跑了过来,说:
“还有我!”郑长庚热泪滚滚而下,说:“好孩子!楚余三户,亡秦必楚!”
蒲天明沉睡三天三夜,突然醒来,苍老了十岁。一连七日,只是闷头干活,一
声不吭,闲下来就磨洗老爹留下的那口砍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天晚上,蒲天明悄悄出去,柳春娘插上门,早早睡了。半夜时分,院里扑通
一声,有人跳进篱笆,小柳春惊醒,一摸身边的支窗棍子,喝道:“什么人?”窗
外答道:“我!”是他爹。柳春娘嘟哝说:“深更半夜,你到哪儿游逛去啦?”蒲
天明在窗外小声说:“别嚷!”柳春娘听出他的声音奇怪,忙点着灯,下炕给他开
门。
门一开,只见蒲天明满脸锅烟,一身血污,她唉呀一声,手里的油灯落了地,
哆哩哆嗦问道:“你……你这是……”蒲天明牙齿咯咯响,说:“我把王二皇上砍
了!”
原来,蒲天明不声不响,暗暗窥伺王二皇上的动静。今天夜晚,打听到王二皇
上过河去接他的外甥殷汝耕,正得下手。殷汝耕是个日本留学生,在北洋政府财政
部里当司长,因为贪污巨款,被通缉严拿,从北京潜逃来到通州,躲藏在一座寺院
里,捎信给王二皇上,接他到运河滩隐匿存身。王二皇上不敢白天行动,便夜晚前
去,又怕走漏风声,只套了一辆小小轿车,带了两名护卫。蒲天明腰藏宝刀,抹一
脸黑锅烟,埋伏在半路上的柳棵子地里。三更天,王二皇上一行归来,殷汝耕坐在
轿车里,王二皇上骑在高头大马上。蒲天明从柳棵子地里飞跃而出,搂头就给老贼
一刀,王二皇上大叫一声,栽下马去。蒲天明又摸黑连砍两刀,急忙钻进青纱帐。
这时,那两个护卫惊魂方定,乱放了一阵枪,前天明早已无影无踪了。他先跑到杜
梨树坟地,抱住爹娘的坟头,呜咽着说:“爹呀,娘呀!儿子砍死了王二皇上,您
们在九泉之下笑一笑吧!”然后,才回家。
但是,王二皇上并没有死。夜色漆黑,蒲天明三刀都没有砍准。一个月后,王
二皇上起了炕,左腮从耳根到嘴角,落下一道月牙疤。
王二皇上起了炕,蒲天明又趴了炕,仍是昏昏沉睡。柳春娘怕他生出好歹,日
夜看守,不敢离开寸步。
又是第三天上,蒲天明醒转,柳春娘慌忙问道:“柳春他爹,你好了吗?”
蒲天明恍恍惚惚地说:“心口上的大疙瘩,化了。”
“化了就好。”柳春娘眼圈一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蒲天明吧嗒吧嗒了一阵烟,猛然说:“柳春他娘,我打算出外寻访奇人。”
“干什么?”柳春娘惊问道。
蒲天明两眼直勾勾地说:“这个世道偏向王家,凭咱们一家一姓的气力,扳不
倒王二皇上。咱守在这巴掌大的天地里,眼路短,心路窄,不请奇人指点,报不了
仇。”
柳春娘听他说得有理,只得答应,说:“那你就去吧!三山五岳,五湖四海,
藏龙卧虎,你都走一走,访一访。”
蒲天明的脾气,话一出口,抬腿就走。他打了一网鱼,捞了两网虾,,捉了三
只野鸭子,赊来一葫芦酒,便打发小柳春去请郑长庚。
郑长庚已经不当私塾先生了。县政府教育科通令查禁私塾,塾师进城考核,合
格的录用为小学教员;教育科的官员一听郑长庚是长工出身,认为有辱斯文,不但
取消他的考核权利,而且饬令不许他再“滥竿充数,混迹学界”。他也并不恋栈,
脱下长衫,卷起铺盖,搬出破庙,到一家骡马客店当账房先生。
郑长庚到来。在葫芦架下摆起送行酒宴。
蒲天明抱起酒葫芦,咕咚咚给柳春娘和郑长庚倒满两小碗,又给自个儿倒满一
大海碗,说:“谁也不许愁眉苦脸,谁也不许掉半个眼泪疙瘩,得给我讨个吉利,
出门见喜。”
小柳春不知愁,说:“爹,带着我吧!跟那个奇人学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蒲天明哈哈大笑道:“儿呀,你的翅膀还软,暂且蹲在窝里吧!”
郑长庚强打欢颜,捧起酒碗,说:“哥,我祝你一帆风顺。”
“兄弟,你这话我爱听。”蒲天明一仰脖儿,咕略喝喝干了这一碗酒。
柳春娘强忍着两泡眼泪,不吃也不喝,蒲天明偷看她一眼,一股伤感袭上心头,
心一哆咦,再不走,过一会儿就抬不动腿了。于是,他抓起梢马子,霍地站起身,
说:“我得上路了!”
柳春娘出声说:“你还没吃口东西呀!”
“不饿。”蒲天明把一只蒲扇大手,压在郑长庚肩头:“兄弟,我把他们娘儿
们托付你了,你得替我担起这副沉重的担子。”
郑长庚咽了两口泪水,说:“我句句刻在心上。”
蒲天明又转过身去,装出一副轻松神气,嘻笑着跟柳春娘说:“别这么难舍难
离,我又不是薛平贵投军,一去十八年。”
柳春娘抽泣着说:“我怕……你像那……断线的风筝。”
蒲天明纵声一阵大笑,说:“放心!外边的花儿再香,草儿再绿,也乱不了咱
的耳目,迷不了咱的本性。”
他又到杜梨树坟地,叩别了爹娘的坟墓,便背起梢马,迈开大步,向下游走去,
头也不回。
亲人们站在河堤上,望着他那高大的身影,在蜿蜒伸向天涯的河边古道上,渐
渐消失了。只留下茫茫大河上闪耀的水色,青青草滩上浮动的风光。
三
郑长庚搬到蒲家的柳篱小院,一晃八年过去了;蒲柳春也长成一个眉清目秀的
小伙子,已经十八岁了。
运河滩的好地,王二皇上一家独占。郑长庚从别的地主手里租到五亩河洼地,
一恨不得吊在半空种四面,上下左右打粮食。此外,还要砍蒲割苇,编席织篓,摇
橹扯网,下河捕鱼,三口人一年三百六十天不敢喘一口气,风霜雨雪不肯歇一歇手
脚,也只能过上数着米粒下锅,野菜合汤煮的日子。
白天下地,夜晚读书,蒲柳春跟郑长庚学会了耕、耩、锄、耪,郑长庚更把自
己的满腹学问传授了他。学无止境,蒲柳春并不满足,他又爱看闲书,练笔作文。
运河滩的老人好讲古,他模仿《聊斋志异》,照葫芦画瓢,把这些口头传说写成一
本本环环相扣的故事,连郑长庚都看得人了迷,不禁拍案叫绝。
寸土不闲,田垅种瓜,麦收一完,瓜熟蒂落。郑长庚每天挑着瓜担走村叫卖,
蒲柳春就一个人看管这五亩河洼地。
连日大雨,运河涨平了堤岸,水急浪高。蒲柳春头戴一顶破斗笠,正在地里耪
荒,抬手想擦一擦满头大汗,忽见一只篷船小船,在漩涡上打转,猛烈地颠簸。船
上,一位三十人九岁,身穿半旧夏布长衫,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先生;一位上身
穿一件藕荷色元宝小袄,下身穿一条黑绸洒花肥裤的太太;一个鸭蛋脸儿,杏子眼,
额前飘洒刘海的少女,吓得面如灰土。船尾,老掌舵的淌着黄豆粒大的汗珠子,拼
命扳舵。忽听“咯崩”一声,舵把折断了,小船眼看就要扣底。
蒲柳春叫声:“不好!”跑上河堤,飞投下河,助老掌舵的一臂之力,将小船
拽到岸边。
那位先生下船上岸,面无人色,给蒲柳春作了个大揖,连连说:“谢谢你,救
命的小思人。”
“不敢当。”蒲柳春慌忙拦住那位先生的大礼,“您们快到柳荫下歇一歇,我
去摘个瓜,给您们解一解渴,压一压惊。”
那位先生很觉得过意不去,又问道:“小恩人,请教你贵姓高名?”
蒲柳春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姓蒲,叫柳春。”
“你父亲叫什么?”那位上身穿藕荷色元宝小袄的太太,忽然插嘴问道。
“子不言父名……”蒲柳春面带难色。
“是不是叫蒲天明?”那位太太一连声问道,“是不是四十岁上下,大个子,
连鬓胡,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太太,您怎么认得家父?”蒲柳春又惊又喜,“他如今在哪儿?”
“别管我叫太太,我是这位郁寒窗先生的女仆,你就管我叫秋二姑。”这位秋
二姑快人快语,“你父亲在我们村邓举人家扛过半年长工,说是要走遍天涯海角,
寻访奇人,后来跟着邓举人的公子邓荇渚走了。”
蒲柳春的眼泪扑簌簌淌下来,说:“秋二姑,家父一走八年没回头,我娘跟舅
舅想他想断了肠,有劳您到我家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