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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元嘉草草-第13部分

小说: 元嘉草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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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抱过奶娘手中的小太子刘劭,儿子圆嘟嘟的小脸,蹙着小眉头一点笑容都没有,一双眼睛透着光亮,却显得很空。袁齐妫没来由地心一颤,手一抖,一旁的奶娘惊得伸手来接,不过小太子并没有被他母亲摔到。袁齐妫把儿子温暖的小身子贴在自己胸口,做母亲的天性涌上来,袁齐妫眼中的泪水也终于涌上来,她喃喃地在儿子的耳边轻语:“你阿父心里有了美人,却再没有阿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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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兰修与其他十五名被赠北魏的女子一起,收拾了简单的行囊,由建康出发,一路北上,前往魏国的都城平城。去国离家,前途渺茫,所有的女孩子都不由涕泪涟涟。只是,其他人尚有家人朋友相送,唯有谢兰修此去,是瞒着彭城王妃的,因而,她只是孤身一人,迎风泪干,越发寂寥孤苦。
  “好了,此去亦是享福的,何苦哭哭啼啼,惹人不快?”一名供奉冷着脸道,身边则是北魏的士兵,没有披甲,只着裤褶戎服,抱着胳膊站在一边观望,其中一名笑嘻嘻道:“这里头颇有姣好的,不知可有铸得金人(1)的命运?”
  另一名横了他一眼并不做声,只是揭开辎车上围的毡子,众女子知道离别在即,不免哭得更加凶了。谢兰修远望建康台城,青砖斑驳,不见故居,秋草茸茸,已有些枯萎意,望之伤心,不如不看。谢兰修拎起裙角,攀着车辕,登上了辎车。其他女子自知不能免,哭哭啼啼跟着上了车。
  一声鞭响,车子震动起来,谢兰修在箱笼中颠簸着,怔忡间觉得两颊湿了,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抹,果然手背上泪痕晶莹,锱车上有小小的翻窗,不过她此时无力亦无心去开窗回望故土,只从窗户底部的缝隙中,看到地上黄土尘埃漫漫飞扬,几丛秋草被车辙碾压委地,不知车马过后,可还挣扎得起?脑海中次第闪过往日在父亲和哥哥带领下,与姐姐一起,在新亭、在台城、在长干里、在钟山、在燕雀湖、在朱雀门……游乐终日,而今,也不过空剩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惶惶追忆,从午后直至晚间,车马忽然停了下来,谢兰修略开了一点窗,他们的车马正停在一条蜿蜒小河边,有供奉正在挨个儿敲着锱车的窗户:“路上不比家中,下来吃饭吧!”
  原来这里正当路边的一个小驿站,因离前次战乱不久,驿站虽设有规模,里头还是较为破败。他们的晚饭只是热胡饼,夹着咸菹芥菜及肉干,南方人都吃不太惯,饶是谢兰修在宫掖为苦役时从没计较过饮食,此刻强咽胡饼,虽然芝麻的香味挺惹人食欲,但干干的实在不太趁口。就着驿站供给的粗茶,终于哄得肚子不叫唤了,供奉们为这些女子安置了客房,又拴好了马匹。
  此时正当黄昏,南方秋天天暗得早,余晖不过一瞬,便已经是漫天的星子缀在深蓝的天幕上,晚凉如水,谢兰修披上斗篷,坐在马厩前的石阶上,呆呆地抬头看着星空,可惜并不识星象,只觉得全身如同浸在凉水中一般,渐次从腿脚到百骸,都寒冷了起来。驿站中悉悉索索,大约众女子都没有睡着,不知何时,有人轻轻地哼鸣着《胡笳十八拍》,渐渐惹得睡不着的人儿都随着悲凉的乐声哼唱起来,谢兰修早年读过蔡文姬的诗作,此时应景,自伤身世,更觉胸臆间堵得难受,也跟着唱起来:
  “……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忍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陈,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
  不知不觉,已是泪湿衣衫,闻听屋中,呜咽之声不绝,终于一个供奉出来指着谢兰修骂道:“你这是作死不成?!什么胡虏!什么荒州!什么节义!什么忍辱!……你仔细!这样大逆不道的曲子,不要断送掉你的小命!”
作者有话要说:  (1)北魏封皇后,必须要手铸金人才能被认可。因而,铸金人也是封后的代称。
  

☆、万物刍狗

  谢兰修却没有忌惮,横目道:“蔡文姬在匈奴帐中唱《胡笳十八拍》都没遭匈奴人的忌讳,倒是你这里,怕我们唱点诗歌么?”
  那供奉吃了一噎,又不敢拿她怎么样,抖着手指道:“你别欺我不懂!你自然是胆大妄为不怕死的东西,拿汉室的歌来咏今朝的事,将来罹祸,怕也不久远了。”旁边女子们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则声。
  “我已经是孑然一身,死,不过是葬身荒野,为鸟虫所食。到平城,不到平城,人生亦不过终有一死,纵然说是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实则结局有多少不同?”谢兰修紧了紧斗篷,听见屋子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心里冷笑,站起身来对那供奉说道,“你若惧怕,不如这里就杀掉我,我好歹还埋骨故土,来世睁开眼睛,尚且看得到这煌煌世界。”
  供奉知道谢兰修的身世,也辩不过她,只冷冷笑道:“你是逆臣的女儿,说出来的自然是悖逆的话头,我却不与你计较。你倒是要埋骨故土,只怕好好的宋国土地,不屑于掩埋乱臣贼子呢!”
  谢兰修顿时气得毛发倒竖,然而双泪直流怎么也说不出驳斥的话来。倒是一旁一个正在给马匹喂食夜草的、兵弁打扮的男子说道:“何苦来!如今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谁与谁又有不同?”
  谢兰修不曾料到魏兵中也有懂《道德经》的,然而此时一腔怒火却要有个宣泄的地方,冲着那小兵道:“我自然与你不同!我父亲蒙冤,我的家世却是清白的。如今我虽身为奴隶,心尚且自由。你读过两句书,只知道和稀泥,并不论是非曲直,岂不是不通道理么?”
  那小兵笑了,夜色中,只见他脸上绽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声音也朗脆好听,带着些回音般的清越调子:“如今我也蒙冤了……不过你说得也对,身在藩篱,心自由不自由却在自己。”他走近几步,似乎要打量谢兰修,谢兰修不由倒退了半步,又怕自己露了怯,狠狠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大概也就二十岁的年龄,星光下看不清肤色——应该不甚白皙,眼眸又圆又大而且明亮,深深的双眼睑,深褐色的乌珠似乎有星光映射在里面,坚毅如刀琢的颌角,略削的下巴,未曾留须,脸颊上青色的胡茬遍布到耳畔。英俊是英俊,谢兰修却撇了撇嘴。她的父亲谢晦,是朝中出了名的“傅粉何郎”,长眉入鬓,清须三绺,说不尽风流倜傥的美貌儿郎;而曾经芳心暗许的刘义隆,其实长得颇有些类于谢晦:白得发青的皮肤,两颧淡淡的晕红,清隽瘦长的脸颊,凤目中柔光如流,眉宇间清气四逸,髭须也不大浓,上唇刚留了一些,越发衬得唇弯笑软,恰是谦谦君子,玉石温润。
  心里胡思乱想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小兵发了话:“天不早了,小娘子早些安置。”
  谢兰修带着些薄嗔,紧了紧斗篷,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雄鸡方唱,谢兰修便从乱梦中悠悠醒转,屋子里是在地上随意铺设蔺草席做成的通铺,屋中七八人一夜睡眠皆俱不佳,同室的几名女子便有些抱怨之意:“挤是挤死了!”“一夜听得外面马嘶声,吵人!”“从来没有睡过这样臭的铺!”……
  谢兰修起身理妆,也不大高兴梳洗,身上穿的退红襦衫昨日在车上辗转已经揉得皱巴巴的,不得已开箱子寻了一身浅青绿色的长衫,系着紫色绢裙,终嫌不便,不得已提着裙角,去河边浣洗刚换下的衣服。
  早晨的河水还很冷,虽然秋水不至于寒冽得刺骨,但手刚一放进水中,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上游便传来轻轻的一声笑。谢兰修抬头望去,晨光中见一个散穿着青灰色袷衫,系着玄色裤褶的高大年轻人牵着缰绳正在河边饮马,定睛一看,不就是昨晚的那个小兵么?
  谢兰修有些不想理他,别过头去,那人却厚着脸皮自己来了,到了谢兰修身边,爱抚地拍拍马颊,马顺驯地偎在他身边,口中嚼着嫩草。那人问道:“你起这么早洗衣衫?”谢兰修欲待不回话,终又觉得不大礼貌,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那人蹲在谢兰修身边,撩起水擦了擦脸,谢兰修眼角余光看他,果然是熟麦色的肌肤,额角鼻头还有些粗糙,倒是两颊光润——毕竟是年轻人。
  谢兰修挪了挪身子,略略背过,那小兵大方主动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袁涛。你呢?”
  谢兰修扁了扁嘴道:“奴谢氏。”
  “陈郡谢氏可是望族!你是哪一邑、哪一支?”
  谢兰修又扁了扁嘴:“你们北人知道什么!”
  叫“袁涛”的那人自顾自笑道:“我知道当年对付前秦苻坚的不就是陈郡的谢安老爷子?还有才女谢道韫也是陈郡谢氏。还有谢玄,还有他的孙子谢灵运,还有谢朗,还有他的孙子谢晦——”他话音刚落,谢兰修就满脸怒气站了起来,手中的衣衫湿淋淋的,水直接滴在她脚面上,她也浑然未觉。
  袁涛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了,住了口呆在那里。
  谢兰修提高声音道:“今世之人,你就不能称表字么?”
  袁涛小心翼翼道:“是,谢宣明公。”
  谢兰修听到父亲名字,顿觉心里委屈蓬发出来,伸手按住下眼睑,不让热泪流下来。袁涛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朝着河水发呆,少顷瞥目急遽地看了谢兰修一眼,谢兰修正在拭泪,眼角余光还是发觉了他眸子中不可言说的警惕之意,谢兰修心中有些气馁,抱着盛装衣物的柳条篮,道声“得罪!”匆匆到河水的另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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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又行了十几日,那叫袁涛的小兵大约是专门派来跟随十数名进奉的女子的,一路上骑着他心爱的高头大马,一副懒散的神情四处张望。谢兰修有时打开辎车的小窗,见他轻轻摇着手中的马鞭,随着马的颠动而晃动着,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呆望着天际,似乎在想什么。
  这日又到了长亭,一行人下来就餐,谢兰修问供奉:“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供奉说:“快到江州了。”
  谢兰修一怔,过了一会儿试探地又问:“那下面是走郢州,再转雍州和荆州么?”
  供奉一愣,点点头道:“对啊,你怎么知道?”
  谢兰修见那供奉一脸懵懂的样子,不大愿意答话,过了会儿才说:“这一路绕远了。”
  供奉苦笑道:“可不是!我先想着,要一路好走,莫过于从广陵再经彭城,然后折向西北的平城。不光费时少些,而且广陵胜境,也真想去瞧瞧。不过,说是上头这么命令下来的,我们也没有法子。”
  “这个命令,可没按好心!”谢兰修道,瞥眼看见袁涛正在不远处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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