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钗-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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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眼睛已经无波无澜、无喜无怒,即使见到了睡莲,也只是顷刻间滞了一下,然后平静如初。
睡莲只看过一个人有这样的眼神——七婶娘柳氏!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颜如玉在信中不是这个状态的,难道她最近遭遇突变,才会变得……。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以前的机灵劲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巴巴的来看你,你好歹陪我说会子话。”颜如玉下巴朝随侍的丫鬟抬了抬,道:“秋水、长天,把我送给睡莲妹妹的礼物呈上来。”
秋水、长天?在成都的时候,这个两个丫鬟不是叫青瓜和榆荚吗?睡莲纳闷了。
秋水捧上来一个剔彩宝相花方型匣子,长天打开盖子,颜如玉一双柔荑将礼物捧了出来。
这——也太大手笔了吧?!这是一只染色象牙葫芦型花熏!自己不过是如玉的族妹,早就出了五服的亲戚,那里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呢?
睡莲正要推辞,如玉朝秋水长天使了个颜色,两个丫鬟告退;睡莲也朝采菱抬了抬额头,暖阁内伺候的人流水般退下,只剩睡莲和如玉。
“即是送你的,你就收下,推推搡搡像什么样子?当我送不起么?哼!肥莲!你这个小蹄子是怎么了?那身肥肉和双下巴怎么都不见了?莫非是长大了知道要漂亮,故意不吃饭?”
众人一走,颜如玉的眼神立刻活了起来!从古井深潭变回了浣花溪的流水!
睡莲不仅感叹:人家川剧顶多是变个脸,颜如玉干脆是换了个灵魂!
“还说我呢,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我差点眼珠子都掉在地上,你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呢!”
长舒一口气后,睡莲将如玉拉扯到炕上,两人脱了鞋子在炕上笑闹滚成一团,闹够了,颜如玉整了整鬓发坐起来,仔细打量着睡莲,说:“我就知道,你瘦了肯定会很好看,十岁了,也是大姑娘了罢,下回有机会出宫,我带些衣服料子、胭脂水粉出来,好好给你打扮打扮。”
睡莲嘟着小嘴说:“你用在自己身上岂不更好,我又不喜欢那些东西。”
如玉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说:“你哪里知道,在宫里,即使我有了好东西,也不太敢往自己身上招呼,免得——免得徒生事端,给康嫔娘娘、还有我的家人添乱子。”
怎么又变脸了?睡莲心里有十万个疑问,可话到嘴边,不知道该先问那个问题,或者,该不该问?
睡莲知道,但凡是扯上宫廷,自己一个小人物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柳氏曾经说过,颜如玉的母亲曹氏娘家以前也是成都诗礼传家的大家族,而从曹氏祖父辈开始,家族人丁凋落,男丁科举仕途也不顺,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曹氏家族慢慢没落了,如玉母亲那一支干脆差点断了香火,曹家无子,只有嫡出两个千金——即如玉的母亲和现在宫中炙手可热的康嫔娘娘。之后为了延续香火,曹家过继了一个贫困族人的幼子养在膝下。
曹氏姐妹和那个过继的弟弟没有什么感情,两姐妹倒是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小曹氏被选入宫中,因颜色好,侍寝没多久就封了贵人,怀上龙胎后连升三级——直接封了婕妤!
可正是应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的规律,小曹氏没能保住龙胎,流产了。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小曹氏很快失宠,被承平帝抛到了脑后。
这一沉寂,就是十年!
小曹氏从风华正茂的二八佳人,变成了二十八的老女人!在宫里,二十岁就已经被看成了老女人,何况小曹氏已经二十八了,这个年纪无宠无子,早就打上了孤老深宫的标签,永无翻身之日。
可奇迹发生了,去年春天小曹氏以二十八岁“高龄”重获恩宠!最风光的时候,承平帝一月就有十一天是由小曹氏侍寝。
颜如玉就是那个时候进宫成为公主伴读的。曹家人丁寥落,小曹氏向来不喜欢那个过继的弟弟弟媳妇,恰好曹氏的丈夫颜志书入京城国子监读书,曹氏带着二子一女跟随进京已一年。小曹氏在宫中斡旋,为如玉争取到了公主伴读的名额。
今年初夏,传出小曹氏有孕,被封为康嫔,成为重华宫的主位的喜讯,这位新出炉的康嫔娘娘比昔日更得宠信,中秋皇家宴会时,康嫔娘娘挺着刚显怀的肚子,就坐在承平帝身边——比她先晋嫔位的贤嫔、丽嫔、庄嫔反而坐在康嫔的下手!
于是宫里传出消息,说康嫔娘娘怀的一定是皇子,只要成功诞下皇子,就会晋升妃位,成为康妃!
似乎是看出了睡莲所想,颜如玉凑近耳语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无论我的小姨,嗯,康嫔娘娘诞下的皇子还是公主,皇上都会封妃的哦。”
啊!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些!睡莲恨不得打一盆水洗耳朵,甚至洗脑!这种事知道有什么好处!
看着睡莲牙痒痒的样子,如玉扑哧一笑,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恣意好强的族长千金样子,她低声道:“哼,我就是见不得你好过,凭什么你能在深宅当大小姐,我却要在深宫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告诉你这个天大的秘密,就是要你陪我一起悬心,嘿嘿!”
“你——!”睡莲无语,气得两腮鼓鼓囊囊,就像池水里的锦鲤。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我能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保守一个秘密太累了,睡莲,你永远不知道我晓得多少宫闱密事,你也想象不到我在皇宫跳了多少别人挖的坑,栽了多少个跟斗,康嫔娘娘越受宠,我身后仇视的眼神就越多,对手就越强悍。有时候,我距离死亡只差那么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颜如玉左手拇指和食指虚合,比了一根绣花针粗细的距离,对着睡莲凄然一笑,说:“你信么?”
“我信。”睡莲慎重的点点头,今天颜如玉的表情言语如同神经分裂般,以前的如玉和皇宫的如玉交替出现,她有些心疼了,无力的说了句:“你——你若是不喜欢,干脆回家吧。”
“我再也回不去了。”颜如玉的一截皓腕托起脸颊,目光愣愣道:“我们这一支和你们这一支不同,你们‘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你祖父是内阁大学士、天子老师、一品太傅,你父亲和两个兄弟官职也不小。”
“而我们这一支呢,呵呵,我的祖父只是个没有官职的举人,我大伯虽也是进士,但混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吏部一个六品主事而已;我父亲,唉,不知明年春闱是否得中,我两个哥哥就更不用说了,在国子监捐了监生,也不知以后没有出息。”
“所以说,你们这一支凭着真本事在京城站稳脚跟,而我们这一支,只能走外戚这条路了。”
睡莲第一次听颜如玉自揭其短,未免有些怔怔的,男人撑不起一个家族,女人就要去皇宫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为家人搏杀出前程来。
颜如玉继续说道:“公主伴读,说起来很好听,在宫里也有宫女伺候,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公主的侍女?读书的时候,依附的公主出错,挨罚的是我们;即使公主受罚,我们也要跟着受罚。”
“所以真正的豪门世家、高管权贵们是不会送女儿做伴读的,她们只是陪读,不需要依附公主,出入宫廷也方便。像我这样做伴读的,有时一年只能回家一次,伴读大多是三品以下官宦人家不太受宠的女儿,来皇宫碰碰运气罢。”
睡莲听得心酸,不禁问道:“那以后你们——?”
颜如玉摇头道:“我们的归宿是说不准的,到了一定年岁、或者依附的公主出嫁了,我们就必须出宫,可能是作为滕妾随公主和亲、也可能成为皇上的女人、可能回到家里自行聘嫁、可能是太子的良娣妾侍、皇族宗亲的妻室侧室,或者某个不受宠的皇子王妃……。总之,七分靠运气,三分靠家族在背后经营。”
“如玉姐姐。”睡莲晃了晃颜如玉的胳膊,强颜欢笑道:“正如你所说,一切都未成定数,你多想无用,不如放宽心些吧。”
颜如玉笑道:“那里说宽心就宽心的,身在宫中,连睡觉都要保持警醒。”
睡莲说:“你给我的来信可不是这么说的,尽是些好话,我都羡慕呢。”
“傻妹妹,我能说我过的不好么?”颜如玉伸出指尖往睡莲眉心一点,说:“那些信差不多都是在宫里写的。康嫔娘娘说,在皇宫,不能相信任何人。我不能保证信件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偷偷拆开看,所以只写了些吃了什么好吃的,见了什么好玩的等等无关紧要的话,免得给你我惹来祸患。”
原来信件的一切都是假象,如玉在粉饰太平,皇宫果然是锻炼人的地方,昔日莽撞冲动的少女变成了心计颇深的淑女。
看来自己还是算幸运的,只是玩玩宅斗。颜如玉横冲直撞的性子居然玩起了宫斗这种高端游戏,果然是环境改变人!
气氛越来越沉闷,睡莲岔开话题道:“好端端的,你怎么给榆荚和青瓜改了名字?”
颜如玉笑道:“京城地界,丫鬟的名字比乡下小姐的名字还要文雅呢。榆荚青瓜太土了,滕王阁序上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今我身边四个贴身丫鬟就叫做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如玉姐姐学问向来比我好,果然取得好名字。”睡莲拍马道:“不像我,采菱是她老子娘取的名;朱砂石绿还是我随手用的颜料名称;现在我房里那对孪生姐妹,你猜猜叫什么名字?”
“大双小双?”
“不是。”
“金钏玉钏?”
“不是”
“唉,到底是什么?”
睡莲说:“添菜添饭!”
“你这个吃货,还是老样子,就知道吃。”颜如玉捏了捏睡莲的鼻头,说:“还不记不得那年你在成都武担上暑雪轩设宴赏芙蓉花给我送行,你七婶娘还送了三盘石榴子,你要小丫鬟捣出汁水,滤出果汁来?”
睡莲点头道:“当然记得,我和你抢最后一杯,结果杯子撒了,溅了我新做的裙子呢。”
“你啊,那时候年纪虽小,却事事都忍让着我,可就是吃喝一项非要和我争。”颜如玉默然许久,而后说:“有时候蓦然回首,才发现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满城芙蓉花了。有时我痴想着,那天若是在暑雪轩多待一刻,我的回忆就能增加一刻。”
“午夜梦回时,漫天遍地的芙蓉花渲染了整个梦境,醒来时怅然若失:原来我最想要的,早在离开成都时那一刻就失去了。”
睡莲一脸惘然:我想要的,在这个时代根本得不到吧。
颜如玉说:“瞧我,又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也就是对你才说这些有的没的,人活一辈子,各有各的难处,我也知道,你在这个家里过的着实也不容易。”
“如玉姐姐开始体谅人了,我还真不习惯呢。”睡莲笑道,开始吩咐采菱她们上茶上点心。
两人说笑了些成都往事,颜如玉八卦十足的问:“那个探花郎颜宁霄还住在你们家里么?”
睡莲想了想,点头道:“听七婶娘说,他去年拜了我父亲为老师,父亲惜才,又是同族,所以叫他每逢节日或者国子监放旬假时住在我家外院的客房里。”
“哼,他还好意思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