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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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你是多余的!他们唱谭派须生的怎么能不抽烟?不抽烟还成个谭派须生吗!”玉昆忍不住这样信口取笑着。
秋海棠也知道他存心要逗开自己的心思,别再为了玉华又添上一重愁闷,便立即把话锋移到正文上来。
“闲话少说。老二,你究竟肯去不肯去?”
“不去谅你也放我不过。”玉昆的手又在衣袋里摸弄着他那一支仅余的卷烟,可是这一次并没有掏出来。“反正像这样降妖捉怪的勾当,也还算得是我的本功戏,不怕赵四、荣奎这一班东西飞上了天去!”
然而事实却不然,待他在第二天赶到北京,毕竟因为日子已过了好几天,荣奎、金大个子和秋海棠家里另外几个兴妖作怪的下人,已经都逃得不知去向了,只剩一个并没有出过什么花样的赵四,还在哪里坐守着。
“啊!这次的乱子可真出得不小!”赵四见了玉昆,便把一双又短又胖,活像两瓣仙人掌一样的手拖住了他的衣袖,径自走进秋海棠的卧室去。“我也不知道三老板究竟在天津出了什么事,那些混账东西竟敢把他的钞票,存摺和几箱顶好的行头全偷走了,十份中至少去了七八……”
玉昆无论怎样的欢喜说笑话,一听赵四这一篇报告,也不由蓦地变了脸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呻吟了好一会,才向赵四这样问。
赵四因为长得太胖的缘故,尽管一路不停地挥扇,脸上和身上的汗,还是像珍珠泉一样的骨嘟嘟地冒出来。
“这就是季兆雄那个小子弄的鬼戏啊!”
玉昆不很明了地向他看了一眼。
“让我慢慢告诉你吧!”赵四先把一条浸透了冷水的毛巾在脸上用力擦抹了一阵,然后气喘如牛地说,“初七那天晚上,向来在天津袁公馆里当马弁的那个季兆雄,忽然一个人闯到了这儿来,先是乱七八糟的跟我们敷衍了一阵,后来就把荣奎那小子单独约了出去,第二天,荣奎和金大个子两个人,便鬼鬼祟祟地商议了大半天,我凑巧有些事出去了一会,回来之后,也不曾怎样注意。不料他们早就不存好心,几个人不知道拼凑了多少钱,买来许多酒和我平日爱吃的东西,二老板,这一层的确是我赵四的短处,一生太爱吃喝……!”他那滚圆的胖脸上,立刻就透出了很内愧的神气,充分表示着引咎自责的意思。
“别提这个,快说下去吧!”其实这也正是玉昆自己的短处,所以他倒很同情赵四。
“这么一来,我就给他们灌醉了,醉得竟像一头死猪一样。第二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醒了之后,还不知道他们已做了那样的好戏;直到袁七爷来告诉我,三老板在天津害病,要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这才发觉现钱也丢了,存折和行头也不见了,连荣奎金大个子和另外两个小混蛋也一起走掉了!这一急可真险些把我急死。”
说到这里,赵四脸上和头上的汗,再也不容许他休息一会了。
“荣奎、金大个子他们这班人,难道都没有来头人吗?”凑他在第二度揩拭汗水的时候,玉昆便插嘴着这样问。
“有是有的,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啊!”赵四摇着他那四五十斤重的脑袋说:“后来还是七爷出的主意,一面开了失单,教我上警察局去报告,一面打电话上银行里去送信,请他们见了存折不要付钱,最好马上把人扣……”
“那么扣到没有呢?”玉昆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希望呢!
“可惜已经太迟了,一个可以动用的存折已给他们提空了,还有三个叫做什么定时存款,总算没有动,可是人已经去过了,他们知道不能动,当然就不会再去啦!”
“这样说,难道就此罢了不成?”一句戏词,不觉就从玉昆嘴里冲了出来。
“别性急,还有下文咧!”赵四把一柄大葵扇从右手里递到了左手里去。“七爷一问情形,知道季兆雄那小子头一天曾经来过,回去便马上盘问他,不知两下怎样一错劲儿,七爷竟把那小子做了!”
“这个我知道,现在七爷可曾放出来没有?”赵四教他别性急,今儿的玉昆,偏是特别的性急。
“本来大家都说他是有钱有势的人,最多过一堂就完了;哪知前三天判决,那个混账的狗官,竟判了他十六个月。你说气人不气人?最奇怪三爷是他叔父,又是目今有名的带兵头儿,也不想法子把他保出来!”
玉昆这才完全明白了。
“好得很!”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说出这样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来。
赵四突然站起身来,把原是压在一个砚池下面的两张写满了字的信纸递给玉昆。
“这几天我就一个人在家里好好清查了一下。除掉往来的账我不很清楚以外,旁的东西,不论值钱不值钱,我都一古脑儿的开在上面了!”他一面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面这样说,“停一会你可以再点一点。”
不料玉昆看也不看,便把那两张信纸往口袋里塞了进去。
“不忙,这个是小事!我们最好先去望望袁七爷,老三还有几句话要我向他交代。”话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已打座位上站起来了。“四爷,现在就请你伴我去走一遭成吗?”
“怎么不成!”赵四来不及地答应,可是他回头一望窗外的阳光,不由立刻皱起了眉头来,因为胖子没有一个不怕热的。
玉昆一心想见袁绍文,哪里还顾得他怕热不怕热,当下一阵子催着他穿起长衣,嘱咐了家里留下的两个年老的下人几句,便匆匆一同走出大门去。
“去哪儿?”到了大门口,因为要套车子,玉昆才想到应该先问一问清楚。
“陆军监狱。”赵四显然已经去过几次了。
袁绍文这一次被判十六个月,在别人固然都觉得很诧异,可是他自己的心里,却是最明白不过的,幸而他还是一个现役军人,而且袁宝藩也并不真想替季兆雄报仇,只是怪他不该太偏向秋海棠,为了他竟不惜把自己的马弁杀死,所以要他多少受一些折磨。但绍文毕竟已是一个旅长的身份,犯的又不是什么大罪,因此行动虽然失了自由,但起居却还相当舒适,根本并不坐牢,只和典狱长做个淘伴而已;同时袁宝藩在表面上也不愿做得太显,依旧天天打发家里人送菜送饭地来侍候他。
赵四引着玉昆一进陆军监狱,便毫不费事地在一间会客室里和绍文见面了。
“七爷,这一次真累了你了!”玉昆先抢在头里说,可是心上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他想这个样子哪里还像坐牢的犯人啊?
绍文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藤椅上。
“别人特意要我这样休息休息,还有什么累不累呢?”他这么一说,玉昆心里就明白了。“你才从天津来吗?玉琴的伤口怎么样啦?”
“快好了,”玉昆说:“他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绍文苦笑了一笑。
“我才对他过意不去咧!他要我办的事,什么也没有替他办好……”
“七爷,银行里的事可有什么消息吗?”赵四突然插嘴着问。
“这个倒不成问题,我的朋友才有电话来,告诉我明后天他们就可以把折子补给你了。”接着,他又回头去向玉昆说,“你来了很好,快帮着赵四把他家里的事弄好了,一同赶回天津去,让他也好放心……”
玉昆和赵四都忙着应了一声是。
“我自己简直没有脸再给他写信了。”绍文又补上一句。
“这是什么话?七爷,你为了老三跌进这个地方来,就是做老子的待儿子也不过这样了!”玉昆笑着说。赵四正用一条手巾在擦抹脸上的汗珠,听了玉昆的话,也忙着连连点头,表示附和的意思。
绍文只微微一笑,便故意把话岔到了别处去。
平日赵四见了绍文原是不大敢说话的,这时候他混身披挂,就是坐着不动,汗已经淌个不停了,因此他爽快连一句话也不说,尽让玉昆和绍文连续着谈了几十分钟。临走,绍文送他们到院子里。
“告诉玉琴,”他悄悄地向玉昆一个人说,“还有一件事我不能再替他办了,劝他息了这个念头吧!”
玉昆微微把头一点,心里很明白这就是指的罗湘绮。
09、一个古怪的庄稼人(1)
时间是最不饶人的,一晃眼三个年头又在不知不觉中溜过去了。但在这一个差不多完全与世隔绝的李家庄内,却什么也不曾改变。三年前田里种的是麦子、高粱、棉花,到现在也还是这样。三年前庄里只有四五十家人家,如今也还保持着这个记录,一家也不多,一家也不少。老黄牛天天跟着主人下田去,疲惫的瘦骡,拖着笨重的大车,在小路上往来,简直什么也没有改变。
假使一定要说有些改变的话,那么第一个就要数到吴三了。
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在日光已给黑暗吞剩不到一半的时候,庄子里每一家人家的大门差不多全掩上了。灰黄色的田野里,只剩几个顽皮的孩子的身影在浮动着。突然,从东面驶来了一辆骡车,悄悄地在吴老爷家新盖的那所大瓦房的前面停住了,接着便有好几个人从车上下来,给吴老爷引进屋子去,末了吴家的两三个扛活的又打车子上搬下了许多的东西来,有箱笼也有网篮,很像是吴家的亲戚特地来投靠他们的。
第二天早上,吴老爷便提着一支旱烟管,亲自到各家去邀了一二十个上年纪的人,到他家去喝酒,说是他的侄儿老三在天津死了媳妇儿,没人照看那个三岁的小姑娘,所以爽快搬回乡里来住了。
大家到他家里去一看,他的侄儿也还不过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穿着挺齐整的长衣,很像个生意人模样,人也非常和气,见了这些老头儿,恭恭敬敬地叫着老伯老叔,只是有一件事情很古怪,那就是他脸上所扎裹着的一大块白布了!
吃过几杯酒,有几个快嘴的少不得就要开口请问了:
“三老官的脸上,可有什么毒疮害着没有?”
“不是的,”吴老爷便把预先准备下的一段解释告诉他们。“上个月侄媳妇死了以后,三老官给她在庙里上斋,年轻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讲快,难免有些粗心大意,不知怎样打翻了一个烛台,便给烛油烫伤了,连左边的那个眼睛也几乎断送掉。
大家望吴三脸上一瞧,果然左眼上下都有一条很长的黑印,连下面的眼皮也碎了一块。
经过了这一次很简单的介绍以后,秋海棠便正式在李家庄上住下了,最初不但他脸上扎的白布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便是他的衣履的整洁,和肤色的白皙,也使庄里许多女人讨论了好几个月。当然,小梅宝的长相和衣饰,也是绝对和这庄里别的孩子不同的;甚至那个奶妈子也因为娇养了几年的缘故,站在邻舍人家的妇女中间,总是显得太漂亮。
乡村里的生活,虽然使秋海棠的一颗心渐渐地平静了下去,但同时,这样的环境却又未免太寂寞了。
他的叔父和堂兄堂嫂都是不曾见过世面的庄稼人,邻舍中虽有几个粗通文墨的,他又不敢随便交往,除掉逗引小梅宝说笑之外,他简直只能整天地闷坐。
后来他觉得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第二年春天,便脱下了长衣,照样赤足芒鞋地走下田去,跟他堂兄和家里几个伙计一同操作。可是他的身材本来生得很瘦小,皮肤又是特别的白嫩,再加脸上扎了那么一大块纱布,不但终年不见除下,而且天天换上一块新的,看在人的眼睛里,先是第一个不顺;因此李家庄上的人,在背后差不多是没有一个不要议论他的怪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