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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拯救与逍遥(出书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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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精神的入侵由中国文人来发动,也许表明中国精神欠缺某种东西,表明现代文人在思索中国精神之现代命运时从五千多年的历史中找不到某种确实可靠的东西,要不然、只能用现实历史的偶然或必然因素搪塞这一段思想史。大倡西学的现代中国文人,谁不是在圣儒道仙的教诲和先王经史的乳汁哺育下长大的?
中国传统精神究竟欠缺了什么?与晚清知识人的观点不同,“五四”知识人的基本论断是:科学和民主的理性精神。中国精神传统专注人生、趋重实际,于政法、商业至为擅长,于数理、名学极为欠缺;或曰国人只讲天理人伦,不求科学精神,不能证服自然;再不然就说,中国先哲对科学不是不知,而是知而不为……无论诋毁还是维护中国精神传统,“五四”学人大都同意,中国精神欠缺科学理性。
与此相应的道德优势观点当然有理由作出这样的对比:西方精神一味追求支配自然,以至科学发达而人心沦丧;中国的道德一超脱精神悠然玄远,“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熊十力不厌其烦地伸说,“裁成天地,曲成万物”的大易玄言远比西洋人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精神伟大宏富;何况,“制器尚象”、“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等古圣精义表明,中国在百家时代就有了科学思想;更何况西方现代哲学的一些重要代表也明确承认,科学理性精神把西方世界引入歧途。现代儒学思想家显然有理由说,唯有坚持中国传统的仁圣之本,再辅以超迈闲逸的道家风度,才能使国人免遭价值毁灭之害。
进一步的推论也就顺理成章了:中国的道德-超脱精神不仅能使中国人找到安身立命的生存意义,也能挽救西方世界的精神危机。西方精神的迷乱衰颓不正表明科学理性造成了小可避免的道德精神沦丧吗?未来的世界文明,将是中国精神的复兴,21世纪将成为中国精神的世纪。儒家的道德形而上学将走向世界,人类精神最后的归宿必然是中国的道德-超脱精神。
当代儒学的气魄何其令人振奋!我们东亚贤士终于成为世界精神的先知了;儒家的成圣精神传统终于成为西方精神世界的楷模了。“天人合一”的形而上学习真实可靠,大义玄言、内圣精义、庄禅直观才能洞明世界和人生的命运。西方思想界不是已经开始迷拜周易、禅宗?分析心理学(荣格)、人本心理学(罗杰斯)、超个人心理学(马斯洛)不是在一味表彰老庄?
①参熊十力:《原儒》、《体用论》(上海龙门书局1956)及致梁漱溟的书信。
晚清和“五四”知识人对西方宗教(基督教)的观点虽然不同,立场却是一致的:中国的道德-审美精神足以替代基督教精神。然而,如此断言必须有一个历史的前提:中国的道德-审美精神已经解决中国人自己的精神命运问题。除此而外,还得存一个哲学前提:中国传统的生存信念真实可靠,经得起哲学的反思批判。难道中国精神的历史命运是明朗的?难道中国的道德-审美精神无需哲学的批判清理?称中国传统精神“有口皆碑,无往而不胜”的人忘心太大了,无数中国诗人、哲人以至常人孤苦无告的叹息和眼泪被一笔勾销,中国精神史上早就出现的佯狂、装疯、卖傻、阴险被一笔勾销。谁要政那样声称,就得有胆量和心肠承受这一切荒唐。
再说,衰败中的西方精神真的会在自己的危机中乞助中国的道德-超脱精神?在现象学的彻底追问道路上深入反省西方精神传统的海德格尔明确回答:
我深信,现代技术世界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出现,转变一也只能从这下地方准备出来。我深信,这个转变不能通过接受禅宗佛教或其它东方世界观来发生。思想的转变需要求助于欧洲传统及其革新。①
西方精神传统并非只有科学理性,还有自己的道德谱系,而且未尝比中国的道德谱系薄弱,其根基是在基督身上成人的上帝。固然,形而上学的上帝据说已被近代科学理性杀死了,但西方的诗人和哲人宁愿把这看作圣经中的上帝的隐匿,并执意追寻上帝隐去的踪迹。相反,中国的传统道德谱系把道德原则建立在自然本体(天-人)之上,出此确立伦理规范和人生理想,这是否可靠,并非在哲学上业已解决了。
①海德格尔:《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见《外国哲学资料》第五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84页。
这一问题以后会详细论涉,在此我仅要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汉语思想界日渐忽视或轻视西方精神结构中的犹太-基督教精神传统,是一个严重失误。深渊与拯救乃西方精神中涉及个体和社会的生存意义的恒长主题,如出仕与归隐是中国精神中价值抉择的恒长主题。在犹太-基督教精种传统看来,人处身于罪的沉沦与上帝的拯救的中间状态。人的自由意志属于坠落与得救的生存抉择,人生的潜在可能性恰恰在于光明变黑暗、大使变魔鬼的辩证法。圣子耶稣流泪的双眼正因为看到人的德性的脆弱,方才以自己的亲身受难和自我牺牲的爱托付难免跌倒的人身。
仅仅把中国文化传统归纳为道德-超脱精神,其实也是片面的中国精神传统中还有法家意志、外王之道、经世致用之理,这一方面据说正相当于西方理性精神所涉及的领域。当代儒生强调这些方面,并非没有根据。
中西文化比较忽视犹太-基督教精神和经世致用精神,不仅导致思想透视上的严重偏差,也犯了一种基本逻辑错误:不同类型的事物无法比较,否则,如何确定比较的标准?对不同类型的事物,人们除了表示纯粹个人的偏好,还能说什么呢?
①参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67页以下及313页等。熊十力在《原儒》中亦详说内圣与外王。
用道德直观批判以理性知识论为根据的科学理性,既介理、也不合理。指责科学理性不能解决人生意义问题,当然不错;然而,要科学理性来解决人生意义的根本问题,本身就是精神谬误:西方现代哲学已经在这方面作过相当深入且富有成效的批判,现当代儒生在科学理性的道德无能问题上一再大作文章喋喋不休,完全是无的放矢。以道德圣贤自居蔑视科学理性在道德价值方面束手无策,不是很可笑吗?大讲中国精神重道德直观,西方精神重逻辑思辫,好像中国贤人因此高于西方智士,岂不明显耍把戏?现当代儒生何以不愿让中国的道德直观与西方的神性直观、理智直观来一番争辩?①现代大儒们何以总抓住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罗素、杜威、博格森不放,却把《圣经》、德尔图良、奥古斯丁、艾克哈特、帕斯卡尔、晚期谢林、基尔克果、索罗维耶夫、洛斯基、舍勒、舍斯托夫、马丁·布伯,马塞尔、别尔嘉耶大、尼布尔、蒂利希、瓜尔蒂尼、马利坦、拉纳、乌纳穆诺、后期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扬凯列维奇撇在一边?
同样,鼓吹全盘西化的中国学人用科学理性批判中国传统道德谱系,既合理、也不合理;道德心性所依据的天道再高玄也是自然形而上学之天,没有经批判的理性澄清形上给定的道德心传的恨据,就可以肯定某种道德心传的正当性?谁能保证古代先哲所谓的道德心传不是在虚假形而上学的根据上建立起来的?先哲圣心与大通,但天不是上帝,四书与四福音书有天壤之别。既然道德不是宗教,不是信仰的跳跃,而是根据道德律令作出伦理选择,如果不把道德原则的根据弄清楚,人们敢说肯定能作出正当的伦理选择?除非人们承认,道德律令的立法不在理性知识,而在神圣启示,理性只是工具性的,它所提供的东西不能作为至高的意义真理,对理性的权能不能寄予无限的信任,道德直观才能彻底拒绝理性。②
①现代儒学大师牟宗三研究过康德的道德哲学,认为康德“智的直观’”为知识论所弊,中国儒道释(尤其陆王所承之孟子一路心性之学)蕴含的智之直观高于康德,因此也高于西方哲学。牟宗三把奥古斯丁、帕斯卡尔、谢林、基尔克果、舍勒、希伯、舍斯托夫以及后期海德格尔、维特根斯斯坦扔到哪里去了?难道没有理由怀疑牟宗三对西方哲学的面目是否搞清楚了?
② “理性”这一概念相当含混,工具理性、科学理性、历史理性的重大区别经常被弄得混乱不堪,其结果有目可见,非理性的含义也因此遭到歪曲,这一问题在此不能详涉,当另外讨论。
西方思想自中世纪(当然还可以上溯到古希猎时代)以来就致力考究宗教信念、道德规范和理性知识的普遍有效性的根据。西方思想具有悠久的内在反思批判传统,这种反思批判如今已取得了相当丰富的成果。追随近代经验主义,分析哲学力图进一步排除近代形而上学的妄念及其神学根据,为确立科学对象的明晰性和经验知识的普遍有效性扫清道路,对自然本体的伦理化和伦理问题的形而上学化给予了致命批判。维特根斯坦划清科学语言与宗教-伦理-审美语言的界线,将这批判伸展到本体论领域。另一方面,从生命哲学、现象学到解释学的人文哲学,也致力划定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线,排除以形而上学方法来解决宗教、伦理、审美问题的谬误(像新康德主义学派所做的那样),提出了作为人文科学新基础的现象学追问和解释学逻辑。
分析哲学与现象学和解释学的推进,在清理形而上学与宗教-伦理-审美问题为方面获得了相当一致的结果:拒斥科学理性对伦理问题的支配权。当代儒学至今视而不见,沾沾自喜侈谈中国伦理精神高于西方科学精神,殊不知自身还陷于自然的道德形而上学(所谓“体用不二”、“天人合一”)不能自拔。
中国精神首先缺乏一种检审真理(无论道德原则还是科学真理)之基础的内在的反思批判。“大人合一”或天道本体所谓的“天”究竟是什么?是伦理化的自然本体抑或自然本体化的伦理实在?这里有没有西方思想自我批判过的谬误?所谓天易玄言、汉儒宇宙论、宋儒天理论、明儒心性论可以不经过内在的反思批判就改头换面一番接受下来?连神圣天父也靠怀疑的信仰来得到,何况“天”
中国哲人恰恰需要像维特根斯坦、胡塞尔、海德格尔对待自己的传统思想那样,来一番彻底的思想清理,才可以谈论道德形而上学自足的可靠性;道德问题仍然需要知识(尽管不是自然科学一类知识)的明晰性。①天不是上帝,道德不是宗教,不通过批判的理性知识来清理道德理性的根基,何以敢肯定避免道德的虚妄?中国历史上的许多深渊处境不都是被道德理性掩盖起来的吗?中国现代儒生的道德“形而上学”坚持拒绝超绝的神圣陈言,肯定本然道德,真的可靠而又自足?经过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不同方向的努力,西方思想传统中神性的上帝的位置更加明朗。现代儒生以为西方科学理性已把传统的上帝信仰扫除干净,只剩下一个价值虚无的空间等待中国伦理精神去填允,不是很可笑吗?
①基尔克果曾谈到两种类型的知识,一种是关涉这个世界的单纯知识,关涉作为这个世界之一部分的自我本身的知识;另一种是关涉世界对于人必须有意义,人对于世界也必须有意义的知识。参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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