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如来不负卿2-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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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火盆边,夹了块炭进去,一边说着:“吕光已经定好三月一日出发。他说把大哥带上是为苻坚传法。”他横眉冷笑,“苻坚现在哪还有心思听法。他若倒台,中原局势必定大乱。”说着抬头看我,眼里写满担忧:“艾晴,你和大哥现在去中原,危险重重啊。”
“这怎是我们自己做得了主呢?”我看向烧得通红的火盆,苦笑一下,“你放心,路上不会有事。我们也不会走到长安,而是停留在姑臧。”
“还会回来吗?”他沉默一会儿,终于问到了这个伤感的话题。
“不知道,希望吧。”我不敢看他的眼,知道其实此生无望再见了,心酸得绞成一团,“今天晚了,我得回去了。”说完站起来向晓萱告别,匆匆要走。
“等等!”弗沙提婆一把拉住我,浅灰的眼珠一直落在我脸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我……”他的胸膛有些起伏,眼光飘开,怔怔地说,“这么大雪,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也将眼光瞥开,却见晓萱拿来他的外套,默默地为他披上。
我们在雪地里走着,拉出一小段距离。鹅毛大雪纷纷飘落,不一会儿就在肩头积上一片白。他没有走平常走的大道,而是绕路弯进了王宫后的一条巷子。里面无人,只有我们簌簌的脚步声在雪地里空空回荡。
走在我前面的高大身影停顿住,他转身望我,一脸严肃地说:“艾晴,告诉我实话,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闭一闭眼,再睁开时仔细盯着他,在脑中一笔一画雕刻他的脸,喃喃念出: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艾晴……”
随着我凄婉的声音,他呼吸渐沉重,泪水聚在大眼眶中。向我颤抖着伸出手,抚上我的肩。当最后一个字念完,他已泣不成声,一把将我搂进怀。我贴在他肩上,感受他起伏的宽阔胸膛。飞扑到脸上的雪迅速融化,混在泪中,冰凉地滑落,如同我的心境。
“好好对待晓萱还有孩子们……”我哽咽着,“我会一直想念你……”
“我会的……”他帮我擦去泪水,自己的泪却怎样都忍不住。嘴角颤抖,几次张嘴都没有吐出完整的句子。最后,他猛一吸气,用力喊着,“要保重啊……”
五十八 临行意迟迟(4)
“我会的。”我也用力喊,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表达我的内心,“弗沙提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他再次把我拥进怀,手臂上传来一阵大过一阵的力气:“你知道的,只要你能幸福,我什么都会做……”
“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是你为我带来的,谢谢你……”
我倚在窗前,怔怔地看着手中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簪子。金片做成的凤凰口里,垂下一串细珠。这是弗沙提婆在跟我道别时送给我的,他还记得我的生日。他在我额头印上带着冬日寒气的吻,一如当年我离开时。一个记忆一辈子的吻……
“在看什么呢?”
我赶紧两手抹脸,回转头,对着他笑。罗什的眼光一直落在我手中的簪子上,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两枚小巧的金戒指,简单的花形,却很精美。他拉过我的左手,把小的那枚戴进无名指上。然后将自己的手伸到我面前,微笑着看我。
他曾经问过我,现代的婚礼是怎样的。我描述给他听,告诉他,男女要交换结婚戒指,而且要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没想到他却记住了。
将大的那枚戴上他的无名指,我抬眼看他。他仍然温柔地笑着,将那只簪子拿起,插进我发里。
“生日快乐!”
他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唱起了歌。曲调已经跑得不成样子,可是,仍能听出那是我在二十三年前教给他和弗沙提婆的生日歌。他轻柔的声音仿如仙乐,一拨一拨地抚弄我的心弦。
“看你憋了很久了。”唱完了,他搂着我,“想哭就哭吧……”
在他温暖的怀里,我终于遏制不住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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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望乡(1)
王城东门外的大片空地被挤得满满当当。两万多匹骆驼负着装满奇珍异宝的沉重行囊,一万多匹西域良马,还有中原没有的殊禽怪兽千百余品。六万多名将士,五千多骑兵,一万名龟兹乐师舞伎手工艺人等,放眼看去,密密麻麻无立锥之地。白震带着王室成员和龟兹官员站在城门口为吕光送行,弗沙提婆站在他身后,无暇与吕氏诸人寒暄,只顾将眼光定在我和罗什身上。①
昨夜他和晓萱带着孩子跟我们道别,每个人都哭了。两兄弟平生第一次拥抱,却是在离别之时。夫妻俩为我们准备了很多衣物用具,还有钱,将马车装得满满的。
白震正在跟吕光客气地道别,突然身后送别的人群里挤出一队僧人,身上背着行囊,急匆匆地冲罗什而来。
“师尊,带我们走吧。”有上百号僧人,向罗什哭喊。
其实要跟着罗什走的僧人不止这一百来人。走之前几天,就不停有僧人从王新寺、雀离大寺、奇特寺及龟兹其他寺庙来王宫,恳求罗什带上他们,有千人之多。罗什向吕光请求,却被一口拒绝。吕光的心思很好猜:他不信佛,带上僧人对他毫无价值,反而消耗口粮。而且这么多僧人,只听从罗什,万一路途上有变,吕光岂不麻烦。他之所以带上罗什,还是不确定苻坚能否得胜。如果苻坚无恙,他还可奉上罗什作为礼物,也算有个交差。
罗什自然明白吕光的心思,所以走之前几天里,他每日苦劝那些要跟从的僧人们。本以为能让他们放弃,不想今日还是有那么多人坚持。眼见吕光眼里已经蓄着不满,罗什赶紧上前劝说,终于还是让他们哭着回了头。
一声鞭响,前头车队开始动了,送行的人群爆发出哭声。罗什的脸有些苍白,拉着我的手,向弗沙提婆一家拜别。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龟兹的蓝天,似乎想将这方天地永远刻入脑海中。我看着他眼中浓浓的眷恋,心中凄然,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包进手帕,递给他。
“这是龟兹的土,带在身上,就如同见到故乡一样。”
他接过,珍视地看着,郑重包起,放进怀中。然后,我们转身上了马车。车轮缓缓向前,我掀开帘子,与罗什一起看着三月早春寒风中的弗沙提婆。他的衣角被风鼓起,迭迭荡荡。高大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终于混在一群黑点中无法分辨。视线被泪水模糊,永别了,弗沙提婆,我会永远记住你。谢谢你……
温暖的胸膛贴近我,他搂着我的腰,眼里有些晶光。我回头抱住他,让他在我怀中尽情为了家乡,为了亲人留下最后一次泪。马车带着我们,去那乱世纷争满目苍痍的痛苦大地。从此后,我们的命运便与中原紧紧相连。
古代出行,若乘马车,每日平均可走三十公里。但我们的队伍太过庞大,有两万匹骆驼,还有六万多名步兵,步行速度每天最多只能走十五公里,难怪要用半年才抵达姑臧。我们所走的路,便是沿着塔里木盆地边缘的丝绸之路南段。这条道路一直延续到现代,标为314国道,从托克逊到与巴基斯坦交界的红其拉甫口岸,最后可达印度,这便是玄奘西行所走的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路上看到最典型的西部景观,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形态各异的雅丹地貌。现在是浅水期,沿路河床大半干涸,由于泥土富含矿物质,这些盐滩呈现出大片彩色的不规则纹理,在阳光照耀下闪着令人炫目的光芒,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天际勾勒出连绵不绝的天山山脉,平坦的戈壁滩上,丛生着沙棘、红柳等耐旱植被。不时能看到远处有野骆驼群,野驴群,野马群在晃晃悠悠。在现代,这些地方,到了现代探测出富含石油和天然气,我去库车考察时,坐着汽车行驶在314国道上,开阔的视野内,满目都是缓缓拉动的磕头机,在夕阳余晖下,令人荡气回肠。
到了轮台,我们几日都行进在胡杨林中。这是新疆最多最大的胡杨林之一,每年十月,金黄色的胡杨将天际都染成金色。而在轮台,我看到了汉代屯垦戍边的故城和亭燧。西汉时,大军远征,为了解决给养,战士们平时种粮,自给自足。这样的屯田一步步推进,将大汉的军威遍布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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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望乡(2)
柯格拉克古城,卓尔库特古城,乌垒城,皆是汉代屯田卫城。而龟兹最前哨的轮头国王城,由于西汉时李广利两次伐大宛,经过轮头国时“攻数日,屠之”,导致轮头彻底亡没。我们在轮头故城中留宿了一夜,周围只有几个残破的村庄。这屠杀早已历四百多年,却仍无法使一个小国恢复,可见当年屠杀的惨烈。
自从知道我未来人的真实身份,他便时常问我千年后的情况与知识。他的智商、领悟能力以及对我的信赖让我不想对他有任何隐瞒。所以虽然旅途艰苦,但每天能有那么多时间交流,让我们把之前几十年的空缺弥补回来,倒觉不出路上的苦来。我针对见到的沙漠戈壁特殊之处,跟他讲基本的地理物理历史气象学等知识,每每让他惊讶赞叹甚至不解。我现在已经对他完全敞开了心扉,除了,我穿越的代价……
走了一个月,才进入焉耆境内。首先进的,便是焉耆最前哨的铁门关,这座汉人建立的关隘矗立在孔雀河西岸。张骞出使西域时两度此处,班超也途经此地,在孔雀河边饮马,所以孔雀河亦称饮马河。这条源于博斯腾湖终点为罗布泊的无支流内陆河,孕育了下游的千古文明——楼兰。
我所处的时代,楼兰已经衰败。十来年后,东晋高僧法显西行取经,途经楼兰,已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问起罗什,他摇头叹气。他说小时候曾听人说起过,楼兰因河水改道,水分减少,盐碱日积。气候的反常导致瘟疫横行,大半人死亡。剩下的人被迫迁涉,楼兰这千年古国,已在混浊模糊中轰然而散……
我们北行上焉耆,一路都在孔雀河边走,玉水如带,水波清亮,完全看不出在它断流的下游,离此两百公里处,是漫天黄沙掩埋的楼兰。
离焉耆王城还有大概不到百里时,我们在太阳余晖下进入了一片狭窄的山谷,吕光下令扎营休息。我看着忙碌扎营的众人,突然意识到,这里,将会有一场惨剧发生……
注释
①《晋书吕光传》记载:坚闻光平西域,以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道绝不通。光既平龟兹,有留焉之志。时始获鸠摩罗什,罗什劝之东还,语在《西夷传》。光于是大飨文武,博议进止。众咸请还,光从之,以驼两万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伎异戏、殊禽怪兽千有余品,骏马万余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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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峡谷惨变(1)
在所有人忙碌之时,罗什一直沉默着看天,又蹲到草地里看了一会儿,担忧地摇头:“黑云压顶,虫蚁匆忙,今夜应会有雨。怎可在此山谷中停留?全军将士必定狼狈不堪,应迁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