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年锦时(锦上添花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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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劈啪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蓝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寂静。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酷暑午后,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清风桥 |母亲出生的地方,是靠近海边的一个村庄。她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以及出嫁之前身为年轻女孩的时光。
我和母亲,有数次清明回去村庄。春天山野,空气清新,阳光明亮,气候略带寒意。山上的杜鹃、梨花、杏花、桃花,正值大片盛开。母亲带我去看以前的房子,顺着窄小鹅卵石街道,走到陈旧木楼前面。内部已面目全非。被新的主人当成储藏屋,堆满干柴和农用工具。但是母亲记得房子以前的结构,彼时她的祖母开小旅馆,她与弟妹们住在阁楼上,日子一样欢喜深浓。
《莲花》里面,内河的故乡儒雅,那些台风,集市,大海,渡船,洪水漫过街道的描写,来自母亲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的回忆。她的口吻始终是愉快的,带着天真,自动过滤掉世间的*和贫困,只有一种充沛浓烈的情意。
村庄最主要的大街道,新铺过水泥,显得平整宽大。街道上空空荡荡。一家绸布店,卖旧式被面和缎料。一个老人在街边做饼,守着煤炉窝。黄狗慢慢跑向街头另一端。这是一条平淡无奇被修整过的街。母亲说,这里以前是一条大河。水从大海分流出来,穿过村庄的中央。河岸两边住满人家,打开后门,就在河边洗衣服取水,真是热闹至极。这条大河,就是整个村庄的命脉。河上有一座石桥连着两边人家。那座石桥历史悠久,圆拱形,大块大块方正的青石铺垒。夏天,桥上凉风习习,人们铺张凉席就在桥上乘凉过夜。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之二村庄兰花(3)
后来乡政府决定围塘,把这个海边村庄彻底改造。他们沿海填田,铺平大河,拆掉石桥。于是,这个曾经热闹繁华的海船靠岸产品交易的村庄,随即冷寂下来。再没有大船停靠,没有人来交换物品,没有规模盛大的集市。没有了河。没有了桥。只有两个大桥墩还在。旁边立着一块石碑,记录这座桥被拆的历史。填河拆桥,被当作一个功绩在纪念。
母亲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白茫茫前端,仿佛眺望她童年时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河。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无限喜乐喧嚣与天地一体的河边生活。却再没有人会知道那座大石桥的形状。
它的名字,叫清风桥。祠堂 |古老的祠堂,纯木结构,里面立着一个泥塑将军像。后来重新修补家谱,逐渐了解这个村庄居民的祖先,是一个王族的分支,从山西逃难到此地,繁衍子孙,并且用同声不同形的方法,改变了姓氏。所以这里的姓,在百家姓里找不到。这个山西的王抵达浙江,抵达层层叠叠的高山深处,最终寻找到一块傍山依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达东海边,无处可逃。可见此地给予他庇护。
祠堂大戏台以前每年春节都演戏。唱戏班子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那是极为热闹的盛会。包括晒稻场里的露天电影,也是如此。后来一律都没有了。童年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电,家里点煤油灯。再后来,有了电,有了煤气,有了自来水。富有的人家把两三层高的小楼盖起来。鹅卵石小路成了水泥地。只有村口大溪涧的水搁浅和污脏,水不流动,到处堆满垃圾。本来还能看到溪水边成堆被晒干的鱼的尸体。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它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从东边蜿蜒而来的大溪。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大溪曾是村庄的一条血脉,供出养分和活力,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溪水,如同村庄的现状。村里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祠堂依旧保存着。华丽精细的木雕结满蛛网,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力集中地的荣耀。戏台早已荒废。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观看电视,打麻将,抽烟。昔日祠堂的热闹盛会,几近一场春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村庄富足起来,原先自成一体的静谧和丰盛,也被经济大潮冲洗荒废。走在以前举办集市的唯一一条街道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墙壁有向日葵和毛主席头像的雕刻,写着语录。战争,**,市场经济,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的时代里,落难的王抵达此地的形状。他相信它们会给他庇佑,于是带着家人和随从下马停车,在此建立家园,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繁衍子孙。一个古老的村庄就此产生和延续。
我与母亲,记忆中的村庄,都是一样。被时代的潮水反复而无情地洗刷。只留下断壁残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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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飞去图书馆(1)
|0素年锦时冬0小学四年级,得到第一个图书馆借览证。父亲常去市立图书馆借书,给我也做了一个。他爱读书,偏向政治经济和历史。也喜欢文学,订阅文学期刊。家里书橱底处的书,在黄梅天纸张潮湿,需要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晒干。干了之后留下淡淡发黄褶皱。书柜里总有一些皱巴巴的书。他爱书,我便也就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借书,从看民间神话开始,阅读唐诗宋词,又看世界名著。那时只有这样的书。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所痴迷的卡通漫画、校园小说。通通是没有的。
记忆中的市立图书馆是一个幽静所在。门口有高高门槛,夏天挂细竹凉席,冬日放下厚布帘。管理图书的人面容清瘦有雅气,从不大声说话。来此地的人,也是如此。这处古老的明式建筑,走廊阴暗迂回,尽头是围墙耸立的庭院,天井里分别有两棵粗壮的腊梅和玉兰。春天,玉兰开出大朵白花,淘气的孩子扔石头块上去,把大花打落下来,花瓣洁白瓷实,指甲尖划上去掐出浅褐色印痕,平白添了折损。这花其实并无用处。它就是兀自盛开着,气味诡异。又实在是一种高傲的花,禁不起把玩。
冬天,腊梅树开花。圆粒小花苞密密麻麻,挨列在黝黑疏朗花枝上,半开或绽放。金黄色半透明的花瓣,像蝉翼一样轻微颤动。下过一场雪,花香在寒冷空气里更显凛冽。孩子们爱慕它,依旧想偷摘,折下梅花枝兜在怀里,悄悄带回家去。我从没做过这件事情。只记得每次走过,仰头看花树,心里敬慕得会微微发疼。是孩童时的惊羡爱慕。它们都是开花时会掉光叶子的树。光秃秃的枝桠,衬托着花朵格外清高孤傲。
后来,这座图书馆和那些花树,全都消失不见。旧物 |他去太原出差,在书店买了一本书,是指导少女如何正确对待自己的身体、心理、情感,以及要具备的礼仪。那时这样的书显得较有西方文明的意识,买的人尚不多。我十四岁。他在扉页写上赠语,回到家里,也不当面交给我。只是放在我的枕头边。这种含蓄是他的方式。
他也许始终把他的长女当作一个儿子在养。给予厚望期待我的人生。从小灌输的理念,是要努力有上进的心。这属于一个男子的价值体系和格局。如果他是一棵树,我与他的血缘,就如同树枝的分杈。他也许曾希望我能朝向更多人世的实际,我却趋向天空的另一边,是空寥的白云苍茫青灰天色。与其热闹着引人夺目,步步紧逼,不如趋向做一个人群之中真实自然的人,不张扬,不虚饰,随时保持退后的位置。心有所定,只是专注做事。但骨子里性格毕竟还是更接近男子,非常刚硬。
即使在我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还依旧叫我囡囡。这是江南人对女婴或女童的称呼,是宝贝的意思,带有溺爱的意味。一般叫到五六岁,肯定是不叫了。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改口。
出生证也是他整理保留的。纸片已发黄,上面用钢笔写着出生的年月日,孩子的名字,接生婆的名字。我在家里被接生,母亲难产。他把它塞进我小学三年级时用的一个红色塑料封皮日记本里,本子很小,大概十厘米的长度和宽度,封面上有一艘蓝色小帆船。用浅蓝色钢笔墨水写的字。里面并不整洁,东涂西抹,呈现惯有的不耐烦的跳跃思维。扉页上照例有郑重其事写着的自我勉励,正文里呈现的,却全都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女童的内心。写歪扭的字,自己编诗作文。
日影飞去图书馆(2)
那个日记本他时常说起。他保留着它,十分喜欢,经常翻看。如同他保留我婴儿时期的头发和穿过的棉衣,学校里的成绩单,被我丢弃的认为不够好的照片,诸如此类一切的种种……这些无用的过时的票据、纸张、文字、文本。这种对时间和往事的执意留恋。这样的留恋使他的感情深刻绵长容易受到伤害。
他去世后,我把他保留的一切,大部分转移到自己身边。包括他的日记、旧衣服,以及骨灰。只是我后来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历史,定期烧掉旧日的信件,清空电脑里的文档,也从来没有对别人倾诉的习惯。长年独立生活在异乡,习惯不能暴露软弱和困惑。那种暴露,对自闭的个性来说,是一种羞耻。除了书写。毫无疑问,书写给予人的内心另一个用以存在的空间。创造它们,又随时清空和抛置它。这样,才能觉得自己是分明而洁净的,也没有任何心事可以留给这个世间。
一个人若太具备感情,是会自伤及伤人的。的确如此。锦衣|一件织锦缎中式棉袄。*扣全部由手工扭制,丝棉夹层,衬着纯棉里布。暗红底子,朵朵深蓝牡丹和兰花,枝叶纠缠。这件衣服,母亲因为一直藏在柜子里,绸缎已经被压得失去光泽。领口内缝制的商标,绣着工厂的名字。她后来送给我,说,留下来做个纪念。这是二十年前,